一
子厚《與顧十郎書》,哀怨憤悱,幾使人難於卒讀,何也?以其語之眞而情之切也。其後子厚歿世,退之誌其墓,因子厚願為劉夢得易播州而起興,亦大發一大段類似議論。惟細覈之,退之在子厚銘幽文內,如此張皇其詞,殊嫌不倫不類。微論易播事,純出於人情之自然,無一方有德色,他一方生媿恥情狀,而退之無端渲染一番,所云反眼若不相識,落陷穽不救,及禽獸、夷狄之不若者,究何所指耶?毋亦暗為己身別嫌明微,謬將路人大罵一通者耶?嘗論在子厚墓道上寫文章,稍有文名之同時人皆可,最好退之不著筆,蓋彼一著筆,迴想到永貞事變,曾經說過何種言語,殆未免顏厚有忸怩,必欲撐持為之,勢且不得不指桑駡槐,掩面而退。何以言之?夫子厚被貶,吳武陵謂已過人生之半世,時亦久矣,退之在朝,官不為不高,與子厚之友誼不為不摯,胡乃指摘他人不引手救人,而己竟無一言薦子厚耶?如曰子厚積怨過重,薦之無益,為問退之諫佛骨時,曾料到言被採取,佛骨立燬,天下寺觀夷平也耶?此明明為立名而動,並不計較言之效力何似。則退之臨危而救子厚,其名並不為不美,何以退之竟甘與落阱下石一流為伍,反而漫駡悠悠者禽獸、夷狄之不若耶?倘若退之因薦子厚而被貶,使當時及後世人視之,不將更較陽山、潮州為美名人不及耶?查退之在袁州,曾舉韓泰自代,夫韓泰與子厚同貶,其招怨聚罵等耳,胡退之一敢薦,一坐視不理耶?凡此種種,一時俱難索解。吾又嘗論韓、柳文莫善於比讀,復莫不善於比讀,因子厚語語皆眞,而退之語帶勉強,去眞實彌遠。
《義門讀書記》云:“不意瑣瑣者復以病執事,似十郎又坐劉、柳累者”,果爾,則子厚作札時宜怨悱如此。
凡行文有三、四句排列在前,因恐文氣不清,則以一代名詞總而承之,即便籠罩下文,居於主格,而下文成為本段文字之主要部分者,此一形式,每以“若是”二字表達之。如本文:“大抵當隆赫柄用,〔至〕以非乎人而售乎己”數句,以“若是”二字總而承之,此“若是”字,在文律為疏宕代名詞,設不用此代名詞為之疏宕,文氣亦自貫通無迕,特不如用之而脈絡更加明亮耳,此將全文朗誦翫味,自然了解。又如《送僧浩初序》:“曰髡而緇,無夫婦父子,不為耕農蠶桑而活乎人,若是雖吾亦不樂也”,中“若是”字理解亦同,其他即不備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