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有唐政之隳,權之落,馴至魚爛而亡也,中含政蠹,不外三種:一強藩,一權閹,一奸相。其間文士之有功力者,不論在行事、抑在文字,類無不於此有所表見,以自鳴其節概,惟或身遭貶謫,言受束縛,一時禁制使不得發舒者,不在此例。即如柳子厚所處時期,權閹首為政梗,強藩次之,奸相卻在強弩之末,顧子厚隨二王而左官,受錮綦重,於當權虎視之二蠹,即權閹與強藩,勢不得有所推排,獨對末大已折之奸相,稍弛彈射,猶在原情可許之列。以此之故,吾人檢閱《柳集》所得跡象,祇見陽城之與裴延齡,周子諒之與牛仙客,以及陳京之與盧杞,寥寥數宗而已,至反閹、反藩,惟於古典文中約略徵象遇之。
《京狀》中涉及盧杞者曰:
巡狩所至,〔“所”字他本多作“告”。〕上行罪己之道焉,曰:凡我執事之臣,無所任罪,予惟不謹於理而有是也,將復前之為相者。公曰:天子加惠羣臣而引慝焉,德至厚也,而為相者復,是無以大警于後,且示天下,率其黨爭之。上變於色,在列者咸恟而退,公大呼曰:趙需等勿退,〔趙需名見《先友記》。〕遂進而盡其辭焉,不果復。
本事見唐史,無取贅述。惟盧杞不名者何?此觀於狀尾曰:“宗元故集賢吏也,得公之遺事於其家,書而授公之友,以誌公之墓”,則此狀所涉人事甚廣,至少陳京遺族,及京之親友,不能不防杞黨報復,故不得不愼,子厚似猶無暇為己身計。蓋子厚作此文,在永貞元年八月五日,正當叔文政權朝不保夕之際,彼以尙書禮部員外郎之身分,為先友〔按京名列《先友記》。〕銘幽作備豫,其倉皇殷篤之形象,可以想見。
陳京,字慶復,《先友記》中,止於寥寥數言:
陳京,泗上人,始為諫官,數諫諍,有內行,文多詁訓,為給事中,上方以為相,會惑疾,〔“惑”一作“感”。〕自刃,廢痼,卒。
之數言者,亦足包括京之一生,獨“文多詁訓”一語,可參照狀中所敘,檢覈如下:
其學自聖人之書,以至百家諸子之言,推黃、炎之事,涉歷代洎國朝之故實,鉤引貫穿,舉大苞小,若太倉之蓄,崇山之載,浩浩乎不可知也,豈揚子所謂“仲尼駕說”[11]者耶?
由此可見京之學問非淺。又觀韓退之《與陳給事書》,佞詞重疊,幾於求一見已非甚易,最後“獻近所為《復志賦》已下,……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”云云,退之視京,儼若山斗之高不可攀,則子厚所稱“太倉之蓄,崇山之載”,亦自非虛辭塗飾可比。
《唐書·藝文傳》,多採用狀中事,或謂此狀,全文無一駢儷語,為子厚由文入筆之中間階段,儲欣因謂:“一脫俳優,便廉悍儁傑[12],可為法程,天生柳公,輔韓起衰,即永州以前文字可見。”夫文、筆之分,自非起於明、清之際,雖癡人前說不得夢,而凡柳文所由滋生長養,同人[13]亦不無窺見一斑云。
明馮時可[14],字敏卿,號元成,隆慶進士,著述有重名。其《雨航雜錄》首條,即涉及子厚如下:
柳宗元稱陳京之文深茂古老,紀事朴實,不苟悅人,其學推黃、炎以下云云,京文不多見,觀柳所稱如此,其人可知。近來誌銘傳記之作,惟務繁縟,極力贊述,苟悅子孫,無取月旦,即號為大家者尤甚,致使將來賢愚莫辯,信史無徵,是文人之大病也。昌黎云: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,吾悲其為文,為文而使一世之人好,吾悲其為人。[15]二公之言若此,其意皆欲以文維世,不徒逞膏馥為名美,務容悅為利媒者。予往時曾以直筆賈罪,遭豪者徧毁於諸貴人,以此齟齬末路,然予持其說不變,趙太史稱予為文之董狐[16],因覽柳語有感,漫筆於此。
子厚用代名詞最矜愼,如本文:“授館致餼,厚以泉布獻焉,公曰:非是為〔去〕也”,“為”作去聲讀,“是”指上文“致餼”、“泉布”,“是為”即“為是”之倒置。此一用法,原於《論語》:“伯夷、叔齊,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”[17],“是”指上文不念舊惡,“用”猶“以”也,“是用”猶言“是以”,即“以是”之倒置。此等代名詞,使用時須倒置與否,都有一番斟酌,不得輕率從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