賀濤讀《柳集》
南宮賀松坡〔濤〕為吳門高第弟子,論文意見多本之師,其《讀柳子厚集》一文中明白表出。文云:
子厚得名早,應世文少時獨多於退之,貶後自云文異前,徧獻文諸貴人,而行亦益修,乃終無所遇以復其故。退之數以文謁公卿,而氣傲,而言峻,與者少,後名益白,位稍顯矣,猶時觸忌以顛蹶,其不遇與子厚同。而其憧憧皇皇,思致己所有於人,而希亟就功,遏而思伸,久且愈篤,二人之志亦未嘗不同也。子厚為《伊尹就桀贊》,論者謂飾詞解垢,吾以為其素志乃爾,雖退之亦然。古之賢人志士,心乎斯世,不忍矜飾以廉謹,而自豢其無用之軀者,蓋無不然也,後世儒者以是為韓、柳罪,不已過乎?孔子弟子仕私門,仕亂邦,未必悉與義準,而孔子莫之禁焉。衰漢多隱士,辟不就者乃至數十百人,豈衰漢人才盛於孔門,而郭、李[224]所漸被賢於仲尼耶?是不得以迹論也。歐陽公[225]云:“人當議事時,若知義者,及到貶所,則怨嗟不堪,雖韓公不免”,吾意不然。《潮州謝表》,情迫而辭切,眞所謂惓惓不忘君者,故天子見之,以為愛我,與夫圖寵冒進,旣黜,則戚戚以憤憾蹈隙而希復用者,則有辨矣。子厚與故人書,詞旨亦略同,惟賦騷及諸雜說,詞多激,望益深,尤取世譏,吾嘗反復其文而深思之,怨矣,有悔心焉,讀其書者,固當哀其志而嘉與之。況《國風》、《小雅》、屈子之作,其怨嫉皆不減子厚所為,惜才之不見用,而不能恝吾君民,憂思憤懟,形諸文章,才志忠懇之士之所同也,又烏取夫中無所有,退託淡泊,而以矯為高者哉?吳先生論韓、柳多恕詞,因推其意書於集後,以質世之讀韓、柳集者。
松坡此文,於韓、柳無所軒輊,而於兩公汲汲用世、廣事干請之用心,都一致優予恕詞,此較桐城諸子,尤其是方望溪之褊心狹態,殆已前邁大大一步。其所謂“中無所有,退託淡泊,以矯為高”,可能即指桐城而言。後生治古文者,於此等平視韓、柳之作多加意焉,委是一得。
文中“《國風》、《小雅》、屈子之作,其怨嫉皆不減子厚所為,惜才之不見用,而不能恝吾君民,憂思憤懟,形諸文章,才志忠懇之士之所同”云云,數語確是松坡由心坎中道出,非偽桐城派所及。
松坡有子名孔才,能讀父書,文才亦高,家中藏書悉貢之國家,惜己不得其年而歿。孔才與潘伯鷹[226]為同門友,後者數數為予稱道前者學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