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山薑[169]為有清捍柳鉅子,李越縵曾注意到此,茲先略次所涵詠於柳者何許,然後論及《辯〈鬼谷子〉》。

山薑《柳州題辭》云:

韓、柳並稱,韓不逮柳也,顧世以深醇少之,淫哇[170]浮響,殆聽古樂而臥乎!熏班、馬[171]之香,奪崔、蔡[172]之席,雅健則龍門[173],幽峭則《左》、《國》,文章如柳,觀止矣,退之、子瞻睥睨千古,而《元和聖德》倣《淮雅》二章,《表忠觀碑》學《安豐》一銘[174],服膺若是,大略可知。無如造物忌才,蹇嵼[175]多故,竄逐蠻荒,行吟山澤,作離騷數十篇,讀者悲焉,猶夫屈原言愁,而託之湘君帝子,蘭秀菊芳,呻呻其詈詞也。至於《貞符》傷心,《懲咎》掩泣,雖江潭顦顇,情思纏綿,不是過矣,以播易柳[176],同調深憐,瘴鄉講學,名流負笈,亦莫可如何耳。譏者云:叔文之黨,坎img[177]生平,嗟乎!以竇而疑孟堅[178],以董而誤中郎[179],所謂文章憎命逹,魑魅喜人過也,於子厚奚損哉?

山薑皈依柳州,在俯仰時流中,應是出人頭地,他日又題辭曰:“今之作古文者,託言八家,以自文其空疏,大抵就兔園册子[180],播弄家具已耳,八家中柳州奧古,動罹擯落”,此言時人標榜八家,就中又嫌柳州奧古,擯焉弗講,因而“荃蕙不馨,海畔多逐臭之夫[181],《咸池》[182]方奏,墨翟有非之之論”,食不知味,自語相違,山薑此題,可謂一時突出。獨是作者才低於識,辭拙於意,平生熟精《昭明》一書,風雲在眼,不知卷舒,為文趨向柳州,認為宗主,終亦不過染指於鼎,嘗之而出,君子惜焉。〔引語見《漢魏晉六朝選文題辭》〕

山薑云:“《元和聖德》,倣《淮雅》二章”,此抽象言之則可,徵之於實,顯有未合。尋韓、柳同時,文章工力悉敵,凡所為文,相互覽觀,乃至倣傚,俱有可能,獨退之《元和聖德》詩,言成都擒劉闢事,是元和二年所作,而子厚《平淮夷雅》,則與退之《平淮西碑》同一時作,事在元和十二年,視劉闢授首遲十年矣,退之不可能在十年前,豫見子厚腹藳,蓄意摹倣,山薑阿其所好,未免失言。

自來評韓、柳二家者,每謂“《淮夷雅》韓文所無”〔語見《談藪》[183]。〕蓋《元和聖德》詩,全章獷悍支離,浸失儒者氣象,去雅千里。蘇子由曾指“牽頭曳足”等語謂:“此李斯頌秦所不忍言,而退之自謂無媿於風雅,何其陋也?”[184]於是持與柳之《平淮夷》二篇相較,一陋一雅,何啻碔砆[185]、貞玉之比?

山薑愾慕柳州,《集》中辯、跋小文若干首,取與柳州形似。其《讀〈鬼谷子〉跋》,標目同而出語全不似,且無一字涉及柳州,比如伯樂相馬,能相賞於牝牡驪黃之外,吾謂此山薑之善學柳處,因錄存之:

讀《鬼谷子》跋(田雯)

戰國之士,雋邁譎變者多矣,而騁其才氣,以自放於文章者,唯《鬼谷子》最著。今讀其《捭闔》、《反應》、《內揵》、《抵巇》、《飛箝》、《忤合》、《揣摩》、《權謀》諸篇,抑何奇也?大約出自《陰符》,深於老氏,而自逞一代之雄,此其所以奇耳。郭璞[186]《遊仙詩》云:“青溪千餘仞,中有一道士,借問此阿誰?云是鬼谷子”,景純之愾慕其人如此。余嘗謂人之經濟、學術,未有無其傳者,儀、秦為鬼谷之傳人,而縱橫之說成,房、魏為河汾之傳人[187],而貞觀之佐顯,雖邪正殊途,遭時各異,其間授受淵源,要非偶然也。《鬼谷子》不見於他書,《隋·志》始有之,唐《四庫》[188]以為蘇秦之書,秦記云:“周時隱士,自號鬼谷先生,又世稱鬼谷子,嘗有書責儀、秦”,夫何以責之?無乃自悔其教之不精,而恥彼學之未至歟?

柳州之時,去河汾最近,顧《柳集》中無一字涉及河汾。柳州平生標舉大中,亦屢曰“中正”,而絶不稱引《文中子》以自壯。今山薑以“正”歸之河汾,此與柳州所謂“中正”,是否一致?柳州緘口不道之事與人,而山薑務揭櫫之以為快,此無乃學柳未至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