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《祕書郎姜君誌》

讀《祕書郎姜君誌》

吾讀此誌,而有極銳利之感想二:一曰皇室與士族通婚影響之不善,一方鎭掌握用州縣官權。

此類通婚之形式二:一曰選妃,一曰尙主。前者如《太平廣記·氏族類》一條云:

文宗為莊恪太子選妃,士庶不安,上謂宰臣者曰:朕本求鄭門衣冠子女為新婚,聞在外朝臣皆不願共朕作情親何也?朕是數百年衣冠,無何,神堯打家何羅去,因罷其選。

文宗語末一句,陳寅恪認為難解,釗案:“何羅”是俗諺,湘中猶保留此一相類語音,謂之“做何羅”,音義都與“打imgimg”相髣髴,指出人不意,以搗亂手法而占人便宜也,字一作“何樓”,宋人詞云:浮生擾擾笑何樓,試看雙鬢上,衰颯不禁秋。[201]況蕙風[202]引劉貢父[203]語:謂世語虛偽為何樓,因宋初京師有何家樓,賣物多虛偽,故名。此“何樓”又一說,見況《詞話》[204]。或謂王子淵[205]《洞簫賦》:“行鍖飪以龢囉”,“龢囉”即此音之所本。鍖飪、龢囉,皆疊韻字,前者聲不進貌,後者聲迭蕩相雜貌,一言以蔽之曰亂者近是。吾湘老輩,當猶默喩此語用法,陳氏一家久於湘中,當詳知之,恨未得面解此謎也。唐家起於胡族,家人男女,不諳禮教,難免不亂,此之亂交,即文宗語中之“何羅”,意謂汝輩士族不與朕通婚,我回老家,我行我法可也,無何,猶今言“沒有甚麽”,神堯李淵年號,宰臣指鄭覃,當時自覃外並無鄭姓作相公。

納妃之不幸如右,更言尙主,如本文所示即為一例。姜氏上邽人,自姜謨由隋入唐,世膺顯宦,至晈封楚國公,與玄宗潛邸交契,子慶初未周晬[206],即被許尙主。後淪謫二十餘年,天寶初,晈甥李林甫為帝言之,始命襲爵,尙新平公主,拜太常寺卿,命修植建陵,誤毀連岡,代宗怒,賜死。㟧即慶初子也,事如本文所敘,他無所見。夫一六品官,至七十餘年不徙,自古亦那有如此篤老之馮唐乎?以帝戚而流落爾爾,唐家外姻之無好遇,即此可概其餘。《銘》云:“不矍矍[207]於進取,不施施[208]於驕伉”,夫亦幸而如此已耳,倘孳孳焉冒進,虎虎焉抗髒[209],或且求一客死之地而不可得。

文又曰:“以大諸侯命守州邑,輒以勞稱,時缺則復命”,是命守州邑之權,不在朝廷而在諸侯,而在大諸侯,守之不已,時又缺出,朝廷終不得遙制,仍惟諸侯、大諸侯之命是聽。曩子厚論封建,美唐制,比於漢“知孟舒於田叔,得魏尙於馮唐,聞黃霸之明審,覩汲黯之簡靖,拜之可也,復其位可也,臥而委之,以輯一方可也,有罪得以黜,有能得以賞,朝拜而不道,夕斥之矣,夕受而不法,朝斥之矣。”將《姜君誌》與之略一辜較,人且不信尊崇本朝之《封建論》,出於認識承平王孫之子厚之手。不寧惟是:鄭覃為相,輕視進士科,主張用人不重文詞,文宗曰:“進士及第人,已曾為州縣官者,方鎭奏署即可之,餘即否,〔語見《覃傳》。〕”是謂一榜及第人,除方鎭奏署者外,餘皆不用,朝廷將用州縣官之權,全委方鎭,而己端拱無為於其上而已也,中唐吏治之頹廢,一至如此。若姜㟧之以大諸侯命守州邑,並非外藩扶持帝戚,偶一為之,而乃諸侯辟署,大勢已成,士有志進取,不論得進士與否,大抵先謀從事,預名薦舉,挾大鎭以脅中央。夫如是,將百無一失,而扶搖直上,莫之夭閼[210]。子厚躬際其時,目睹此末大必折之勢,己欲剗削之而不得,反為所媒孽[211],以致屏棄蠻荒,無事可為,徒為窮老自放之道殣[212]王孫,銘幽解嘲。回顧平生,施政旣無一而可,而在尋常筆墨淺事,往往同載一事,前後杈枒[213]不合,豈不傷哉?豈不傷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