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作《封建論》,諸家咸謂退之所無,幾於眾口一辭。從來史論紮定脚跟,無人動得分毫,唯見子厚此論,罔識其他。

蘇子瞻《志林》所論,意本子厚為多,請徵其說:

秦初幷天下,丞相綰等言:“燕、齊、荊地遠,不置王無以鎭之,請立諸子”,始皇下其議,羣臣皆以為便。廷尉斯曰:“周文、武所封子弟,同姓甚眾,然後屬疏遠,相攻擊如仇讐,諸侯更相誅伐,天子勿能禁止。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,皆為郡縣,諸子功臣供賦稅,重賞賜之,甚足易制,天下無異意,則安寧之術也,置諸侯不便。”始皇曰:“天下共苦戰鬥不休,以有侯王,賴宗廟天下初定,又復立國,是樹兵也,而求其寧息,豈不難哉?廷尉議是。”分天下為三十六郡,郡置守、尉、監。蘇子曰:聖人不能為時,亦不失時,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,能不失時而已。三代之興,諸侯無罪,不可奪削,因而君之,雖欲罷侯置守,可得乎?此所謂不能為時者也。周衰,諸侯相幷,齊、晉、秦、楚,皆千餘里,其勢足以建侯樹屏。至於七國,皆稱王,行天子之事,然終不封諸侯,不立彊家世卿者,以魯三桓、晉六卿、齊田氏為戒也,久矣世之畏諸侯之禍也,非獨李斯、始皇知之。始皇旣幷天下,分郡邑,置守宰,理固當然,如冬裘夏葛,時之所宜,非人之私智獨見也。所謂不失時者,而學士、大夫多非之,漢高又欲立六國後,張子房以為不可,世未有非之者,李斯之論,與子房何異?特以成敗為是非耳。高帝聞子房之言,吐哺罵酈生,知諸侯之不可復明矣,然卒王韓、彭、英、盧,豈獨高帝?子房亦與焉,故柳宗元曰:封建非聖人意也,勢也。昔之論封建者,曹元首、陸機、劉頌、及唐太宗時魏徵、李百藥、顏師古,其後則劉秩、杜佑、柳宗元,宗元之論出,而諸子之論廢矣,雖聖人復起,不能易也。故吾取其說而附益之曰:凡有血氣必爭,爭必以利,利莫大於封建,封建者,爭之端而亂之始也。自書契以來,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父子、兄弟相賊殺,有不出於襲封而爭位者乎?自三代聖人,以禮樂教化天下,至刑措不用,然終不能已篡弑之禍。至漢以來,君臣、父子相賊虐者,皆諸侯王子孫,其餘卿大夫不世襲者,蓋未嘗有也。近世無復封建,則此禍幾絶,仁人君子忍復開之歟?故吾以李斯、始皇之言,柳宗元之論,當為萬世法也。

由宋逮明,楊升菴[38]出,所論恰與《志林》相輔,亦子厚之功臣也,中以土官比封建,從未見他人言之。

封建始於黃帝,不得其利,已受其害矣。蚩尤[39]亦諸侯也,上干天紀,下肆民殘,以帝之神聖,七十戰而僅勝之,亦殆哉岌岌乎矣。其餘畫野之君,分城之主,雖有蚩尤之心,而未露蚩尤之跡,帝固不得而廢之也。嗣是九黎亂德矣[40],防風不朝矣[41],有扈叛逆矣[42],夷羿篡弑矣[43],昆吾雄伯矣[44],皆諸侯之不靖者,其餘尙多有之,而載籍散亡,不可以悉,至周則其事又可睹矣。大封同姓,以及異姓,謂之萬國,其初建之意,亦曰屏藩京師也,夾輔王室也,使民親於諸侯,而諸侯自相親也。成、康繼世,未百年間,昭王南巡,而膠舟溺死矣[45],穆王西巡[46],而徐偃煽亂矣,藩屏焉在乎?夾輔焉在乎?至於春秋、戰國,干戈日尋,迄無寧歲,肝腦塗地,民如草菅,烏在其為親也?其立之政典,防其僭竊,為述職之制曰:一不朝則貶其爵,再不朝則削其地;為建國之典曰:負固不服則伐之,內外亂、鳥獸行則滅之,其法似嚴矣。周之世,諸侯不朝多矣,貶誰之爵乎?削誰之地乎?矧敢曰六師移之乎?負固不服,先莫如秦、楚,後莫如吳、越,天王方且遷避之不暇,敢言“伐”之一字乎?內外亂、鳥獸行,莫如晉之齊姜[47],衛之宣姜[48],魯之文姜[49]、哀姜[50],二嬖之子,非類之孽,方為太子而世其君,天王册命之不暇,敢言“滅”之一字乎?三朝之制,殆為虛設,九伐之典,亦是彌文,則封建非聖人意明矣。腐儒曲士,是古非今,猶言封建當復,予折之曰:欲目睹封建之利害,何必反古?今有之矣,川、廣、雲、貴之土官是也。夫封建起於黃帝,而封建非黃帝意也,土官起於孔明,而土官非孔明意也。封建數千、萬年,至秦而廢,土官歷千、百年,川之馬湖安氏[51],弘治中以罪除,廣之田州岑氏[52],正德中以罪除,而二郡至今利之,有復言復二氏者,人必羣唾而眾咻之矣,封建之說何以異此?然欲復土官,則人知非之,而復封建,人不之非,是知一方之利害,而不知天下之利害,知今之勢,而不知古之勢也,非腐儒而何哉?曰:如此,則三代聖人猶有弊法耶?曰:《易》曰:“窮則變,變則通”[53],《禮》曰:“禮時為大,順次之。”[54]三代之上,封建時也,封建順也,秦而下,郡縣時也,郡縣順也,總括之曰:封建非聖人意也,勢也,郡縣非秦意也,亦勢也,窮而變,變而通也。雖然,是說也,非柳子、蘇子之說也,孔、孟有是說矣。孔子繫《易》曰:“陽一君而二民,君子之道也,陰二君而一民,小人之道也”[55],孟子曰:“天下惡乎定?定於一”[56],夫封建之制,國各有君,君各紀元,是非二君,將千百其君矣,惡能定於一?不定於一,惡能不亂?使孟子生於秦、漢之後,必取柳、蘇識時之說,而兩胡腐儒,將麾之門牆之外矣。[57]

升菴此論,殆當時有激而發,兩胡者,其宋之胡安定〔瑗〕[58]及胡致堂〔寅〕[59]矣乎!非兩公者,當不得一箇腐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