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柳文指要》跋
《柳文指要》跋
本編分上、下二部,上部繕就,以示一、二友人,猥蒙檢閲一過,除指點要義,並改正其錯誤外,猶承說明《序言》引何義門譏朱竹垞輯《明詩綜》例之未得其正,負責述作,無須自貶到怕人笑破口云云。吾謹受教,而一時攟摭不獲愜當語句,作爲乘韋[1]之代,以是稽延未之更易,而著手於下部之綴輯。
迨下部成,而吾草一文,題曰:《柳子厚生於今日將如何?》,將吾國通史劃分兩半,而以公曆一九四九年之大解放,豎立人民政權爲限斷,於是文成,而吾之思想憬然有變。蓋自著手本編以迄於是,吾殆視作尋常文墨淺事,消遣老年日月,殊無所爲而爲之。迨全部告成,而字數幾達數十萬以至百萬以上,按吾《序》中所說,此作不先不後,而於今日行世,不能不認爲與嶄新時局,有不可分離之連誼,而須鄭重講明其故,向知言者作一交代。於焉吾對自身撰著,幾於有跋胡疐尾[2]之感,而亟在跋尾中,闡述本來面目,用示無他。
夫一九四九年,一劃時代之大革命,一切棄舊圖新,而文字勢不得不首先異軍蒼頭特起,立於最前一行列者也。十五年來,全國文家,以所謂古文格式從事撰寫者,幾於絶無而廑有,青青子矜[3],求其了解舊體文無所於滯,亦幾成為斷港絶潢之無所出。於是吾之此一臃腫庬大之陳舊述作,分明一無價値,而視為兩千年來傳統文學體裁之最終結穴,要不爲過,信如斯也,吾欲有言。
從晚清以至民初,二、三十年間,以文字攄寫政治,跳盪於文壇,力挈天下而趨者,唯嚴幾道與梁任公二人,吾稍後起,論者頗謂可得驂靳而行。吾當時並不省識此一形勢,由今思之,幾道規模桐城,字櫛句比,略帶泰西文律,形成一種中西合參文格,面生可疑,使人望而生畏。任公有陶淵明之風,於政於學,皆不求甚解而止,行文信筆所之,以情感人,使讀者喜而易近,因之天下從風而靡。吾則人婉言之,曰桐城變種,毒言之,曰桐城餘孽,實則桐城於吾絶不近,吾之所長,特不知者不敢言,能言者差能自信,文不乖乎邏輯,出筆即差明其所以然,不以言欺人而已。夫嚴、梁二公往矣,而吾孑然獨存,筆爲吾役,篤老猶聽命如故,不得謂非天之所厚,由是即以吾文結束前一代之文筆生涯,虎賁中郎,似去規模猶未甚遠。
若夫一九四九年開國以後則大不然。全國公私文字,一律以語體文行之,《毛澤東選集》成爲唯一典型,君師合一,言出爲經。依寧都魏禮言:今日之革命,幾使叔季一旦化爲盤古,〔參看本篇《魏和公守樸論》。〕由是文之績效,一與唐、虞之《典》、《謨》,或殷、周之《盤》、《誥》相埒,而敷用於衆,絶無聱牙佶屈之形。存其利而去其害,即不啻表顯文化進步之正當規律,從而人心翕習,童叟無違,事有固然,毫不足怪。此一新興文運,上同象魏[4]之懸,下無宗派之爭,雍容揄揚,著於後嗣。微論大言、小言,各適其域,推之工也,農也,商也,學也,兵也,國中將無人焉,不能參與文治光華之列。浸假經濟有變化,反映經濟之政教,亦相隨而有變化,浸假事業無町畦[5],關合事業之文字,亦相與爲無町畦。國掌蒸蒸日上之局,文因有泛應曲當之象,流轉不居,與時偕行。斯誠游、夏神遊於文學之表所莫贊一辭,而是迥然別開一新紀元,以與古文相較而特顯其壯大。以事過煩複,即不多論。
此外所當論者,曩治古文,無不以音義為重,即如今商務印書館所刊行潘緯本《柳先生集》,即號爲《柳文音義》,而矻矻以反切難字爲成一家言,吾竊以爲今日而治古文,其關鍵了不在此。蓋凡字有古義,亦有今義,今必以古爲準,而努力以遷就焉,則將去“生今反古”幾何?尋《六書》有引申與假借,無一不根於習俗之便利而來,夫便利何常之有?倘古之引申、假借,違牾可變爲典型,今之引申、假借,即適當亦訿爲荒謬,夫今之桎梏於古也如是,然則吾人當使古爲今用之爲得乎?抑寧助長盲從於文死句下之為失乎?吾意以新時代而揅習舊文理,又當文字改革步步擴大時期,必須開放諸小學家拘墟頑執慣習,始能收到文從字順之利。吾嘗從太炎先生討論及此,而太炎以為是或一道,本編止於疏通文義,而忽略音義者以此。
要之本編爲繼往而不開來之作,提出一古不背今之文雅正宗柳子厚,爲之的彀,應足爲刷新世界,光華復旦之一有力反照。至吾止於闡發到此,未得更進一步,且從來不敢妄自撏撦[6]馬列主義以掎摭[7]人,則限於資地與能力之無可如何,識者諒焉。
《明詩綜》者,爲一百卷之大著作,繁重較鄙著倍蓰,其中簡略失宜,紀載錯誤,或前後互見,失於刊削者,不論使誰執筆,諒均難免。獨其中有文人不容不知之事例或句子,而竹垞竟朦混過去,頑然不覺,吾揣何義門指爲笑破人口,或即此類。例如“發纖穠於簡古,寄至味於淡泊”,此蘇子瞻評韋、柳詩語,文人不容不知,而陳嗣初[8]評張適[9]詩襲之,竹垞竟不曉洽。又“詩者,人心之感物而形於言也”,共七十九字,朱子《〈詩集傳〉序》語也,亦文人不容不知,顧權擥[10]《酬唱詩序》襲之,竹垞反稱為名言。此種顯不學、羞當世之殊尤互繆,豫人張宗泰[11]《五書〈明詩綜〉後》,都爲朗朗剔抉,以吾才力,不審下於竹垞幾許,安能保其必無?惟如是也,《總序》中所受友人督教,應須芟削之處,幾經反省,因終於原封未動,謹此自懺,伏惟宥恕。
公曆一九六六年三月八日時年八十有六
[1]乘韋:四張熟牛皮。《左傳·僖公三十三年》:“(秦師)及滑,鄭商人弦高將市於周,遇之,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。”杜預注:“乘,四韋。先韋乃入牛。古者將獻遺於人,必有以先之。”孔穎達疏:“遺人之物,必以輕先重後,故先韋乃入牛。”後用以比喻先送的薄禮。
[2]跋胡疐尾:比喻進退兩難。《詩經·豳風·狼跋》:“狼跋其胡,載疐其尾。”
[3]青青子矜:猶學生,在學校學習的人。《詩經·鄭風·子衿》:“青青子衿。”毛傳:“青衿,青領也,學子之所服。”鄭玄箋:“學子而俱在學校之中。”
[4]象魏:古代天子、諸侯宮門外的一對高建築,亦叫“闕”或“觀”,為懸示教令的地方。《周禮·天官·太宰》:“正月之吉,始和,布治于邦國都鄙,乃縣治象之灋于象魏,使萬民觀治象,挾日而斂之。”鄭玄注引鄭司農曰:“象魏,闕也。”賈公彥疏:“鄭司農云:‘象魏,闕也’者,周公謂之象魏,雉門之外,兩觀闕高魏魏然,孔子謂之觀。”
[5]町畦:界域;界限。
[6]撏撦:摘取。
[7]掎摭:指摘。梁簡文帝《與湘東王書》:“吾既拙于為文,不敢輕有掎摭。”
[8]陳嗣初:陳繼。陳繼,字嗣初,明代吳人。幼孤。及長,貫穿經學,人呼為“陳五經”。仁宗時召為國子博士,尋改翰林《五經》博士,直弘文閣。宣宗初,遷檢討。陳繼事蹟見《明史》卷一百五十二。
[9]張適:字子宣,長州人,明初十才子之一。洪武初年,宋濂推薦他修《元史》。後授水部郎中。
[10]權擥(1416—1465):朝鮮大臣和作家。字正卿,號所閑堂,官至左議政,封吉昌府院君,諡號翼平。
[11]張宗泰(1776—1852):字魯岩,汝州魯山人。嘉慶十二年(1807)舉人。初任修武縣教諭,後擢任河南府學教授。著有《魯岩所學集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