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《〈楊評事文集〉後序》,在《子厚集》中,是一敍說文章流別極有關係之文字。
讀此文,於初、中兩唐之文事沿革,及文人流派,可得一覽無餘,但以子厚之自負,而並無一語及己,且亦不牽涉退之,事彌可怪。又文中稱著述與比興兼備,三百年僅得陳拾遺[35]一人,而能陪陳君之後者,楊評事之外,不能別有具體人物,其鄭重如此;同時即著悼慕之辭曰:“遺文未克流於世,休聲未克充於時”,聲與實之不相稱復如彼。吾嘗反覆思之,凡子厚之所以美評事,或者皆自道之語,假藉題目而發揮無遺者歟!蓋當時區劃才士,好以文與筆對舉,尊韓者遠與杜並,則曰杜詩[36]韓筆,近與孟偕,亦曰孟詩[37]韓筆,劉夢得《祭退之文》曰:“予長在論,子長在筆”[38],是韓之所工,唯筆而已,一若此人從不善為文者然。輿論中“詞翰兼奇”〔四字本《唐語林》[39]。〕等字,爭錫子厚,而絶不施之退之,此一虛懸之形,默爾之聲,子厚心摹而力追者久矣。緣意中有此一盤計算,輒於描寫一不甚知名之通家舊好,盛譽為梓潼[40]後一人,其殆為無心流露、桃僵李代[41]之得意文章也歟!
諸葛武侯在唐時之聲譽,原甚平平,薛能之詩,雖不合於《三國演義》之筆調,而中唐與薛氏表裏唱和者,當猶有人,子厚及呂化光輩之論魏、蜀時事,即顯與今人之執著有異。子厚稱評事有《諸葛武侯傳論》,號為季年尤善之作,今乃不可得見,大可歎惜。
子厚於評事文,推許甚渥,偶閱《韋蘇州集》,有《寄楊協律》[42]詩,協律即指評事也。因欲略考楊之官歷,而子厚所為《〈文集〉後序》,顧無一語及此,乃歎劉夢得為人敍次集子,不曰《集序》而曰《集紀》,取意甚卓。蓋序者序其文,紀者紀其行,文與行不相合,即無當於論事知人之誼。尋評事文不少概見,獨《韋集》附有《協律奉酬滁州寄示》一首如下:
淮陽為郡暇,坐惜流芳歇,散懷累榭風,清暑澄潭月。陪燕辭三楚,戒塗綿百越,非當遠別離,雅奏何由發?
淡雅頗與蘇州相近,意盡即止,不多著一字,吾為迴環諷誦,頗寄遐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