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與田山薑
子厚謫永十年,謫柳四年,雖同一謫也,而子厚之志趣與舉止,前後互異。蓋司馬為宂從閒曹,於履職字民,都無甚責任可言,如《陪韋使君祈雨口號》[21]云:“俟罪非眞吏,翻慚奉簡書”,此以閒曠形為悒鬱,躍躍紙上,至拜柳州刺史,則吐言頓異,以明職責迥乎不同。其《謝表》有云:“親受朝命,牧人遠方,漸輕不宥之辜,特奉分憂之寄,皇風不異於遐邇,聖澤無間於華夷”,則語氣與前大別,負荷陡覺非輕,彼將於柳一展平生抱負,而竭力為國家泯絶華夷、遠邇之迹,不難想見。於何證之?彼在柳州有七律二首,其一云:
瘴江南去入雲煙,望盡黃茆是海邊,山腹雨晴添象跡,潭心日暖長蛟涎。
射工巧伺遊人影,颶母偏驚旅客船,從此憂來非一事,豈容華髮待流年?
其二云:
郡城南下接通津,異服殊音不可親,青箬裹鹽歸峒客,綠荷包飯趁虛人,
鵝毛禦臘縫山罽,雞骨占年拜水神,愁向公庭問重譯,欲投章甫作文身。
兩詩之前六句,皆寫瘴江與峒氓之實際情況,而在末一聯,表達一己志願。蓋“從此憂來非一事”云者,謂整理瘴江,而提高其文化準程,需要種種行政工作,而身被痞疾,誠恐年華之不我與,因以“豈容華髪待流年”一語卒成之。第二首末聯更為深刻,此直欲以己身同化於峒氓,以今語譯之,此殆等於長期蹲點,而與峒氓同食、同住、同勞動。裹鹽大家用青箬,吾亦相與為青箬,大家包飯用綠荷,吾亦相與為綠荷,惟禦臘占年亦然,所謂投章甫而作文身,其意義確是如此。黃徹曰:“柳遷南荒,有‘愁向公庭’二語,太白亦云:我如鷓鴣鳥,南遷懶北飛[22],皆褊忮[23]躁辭,非畎畝[24]惓惓[25]之義”,此常明[26]全然誤會作者本意。夫作者豈止惓惓畎畝而已,蓋逕欲和同華夷,而將瘴江化為腹地,峒氓變為齊民,通覈全部詩意,不容簽釋不直到此。須知子厚至此,早已心平氣和,與民同體,安有褊忮躁辭之足云?韓退之《羅池神廟碑》:“侯為州,不鄙夷其民”,所謂民,即苗獞犵狫之民也,以子厚視民如子,其切近程度,何廑不鄙夷而止,特退之所能了解者,祗於如此,因以類似文言藻飾之而已。
宋周密[27]《浩然齋雅談》云:
子厚有答人書云:“長來覺日月益促,大都不過數十寒暑”,又書云:“悠悠人世,亦不過為三十年客。”此二書皆在元和四年時,子厚卒年,止四十有七,所謂數十寒暑,三十年客,竟不酬初志。
公謹所謂初志,大抵與子厚晚年所理會者,相距殆不可以道里計。蓋和同華夷之晚景,自非子厚早年所及料,公謹據初志以測後來,亦自與子厚傷華髪之不待者兩不相容,此一錯誤判斷,一千年來,猶無一人堪與解答。
德州田山薑〔雯〕,為自來實心申柳之巨擘,從文詞以至政治,二者都有相當了解。而山薑晚歲撫黔,黔與柳近,華夷雜遝之現象,亦大致相去不遠,浙西徐嘉炎為其所著《黔書》作序曰:
黔地居五溪之外,於四海之內為荒服,其稱藩翰者未三百年。其地尺寸皆山嶺,求所謂平原曠野者,積數十里而不得袤丈,其人自軍屯衛所、官戶戍卒、來自他方者,雖曰黔人,而皆能道其故鄉,無不自稱為寓客。其眞黔產者,則皆苗獞犵狫之種,劫掠仇殺,獷猂難馴,易於負固,其土田物產,較他方之瘠薄者,尙不能及十之二。夫以黔之地、之人、之不可倚以守也如彼,其土田、物產之無可利賴也如此,夫國家亦何事於黔哉?吾聞先生之言曰:無黔則粵、蜀之臂可把,而滇、楚之吭可扼,國家數十年來,亦知荒落之壤,無可供天府之藏,猶且日仰濟於他省,歲糜金錢而不惜者,敉寧之道固如是也,然則黔治則有與之俱治者,黔亂則有與之俱亂者。先生以英偉之才,深沈之識,身處其地,知之審,慮之周矣,故其為書,於所以致治而防亂者三致意焉。
《黔書》於苗獞犵狫之性習,敍述綦詳,並非出以嘻笑怒駡之態,亦未嘗奴隸、盜賊相防,就中有意化除寓客與土著苗獞之迹,亦相當吃重,此其有得於子厚治柳之深刻用意,為千年來絶無僅有之鉅人長德,毫無待問。然徐勝力《序》中,以致治與防亂雙管齊下,如實論之,終是防亂之意多,而致治之意少,以視子厚之待峒氓如子弟,齊瘴江於首善,此種民胞物與之眞精神,當然非勝力[28]《鐃歌鼓吹》〔康熙滇、黔初平時,嘉炎曾著此曲。〕所得望其肩背,然有此聊勝於無,故余亦距躍三百而著於書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