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子瞻《報江季恭〔端禮〕書》,大非子厚,謂“柳子之學,大率以禮樂為虛器,以天人為不相知。〔語見《邵博聞見錄》[66]卷十五。〕”夫以天人為不相知,子厚於《天說》明著之,此固顯白易曉,至以禮樂為虛器,則《子厚全集》中,並無一文一札公然唱導,不識子瞻何以知之?吾敢謂子瞻以此短子厚,乃即子厚之最長處,吾不識吾之所見,是否與子瞻相同?姑試論之,以諗[67]來哲。

子厚平生論政,以民生為指歸,凡政無涉於民,即不得謂之為政,國而不先為民計算利害,即萬萬不足以立國。子厚文中標榜世用,夫世用者何?乃民用也,凡於民用無益者,縱號曰聖人之道,亦一文不値,所當從而吐棄,請試持此觀點,體察禮樂。

中國之聖經賢傳,首言“禮不下庶人”[68],禮不下庶人者,謂庶人粗品,用不著禮,禮原本不為粗人打算,因而粗人無需講禮,故禮不及之也。子厚著文,從不言禮,獨《四維論》有一語曰:“履之斯為禮。”夫履者屨也,以屨加足,及以足著地,斯曰“履之”,今禮旣不下庶人,於是國中百分九十以上之人,足跡踏不到禮之所在。跟上二義,凡國之有禮,全為一小撮人之體面及享樂而設,與國家大部分人無關,而此大部分人,又正是國家之支柱,缺少一人不得。顧國家必創設此一套虛偽儀式,供一小撮人之娛樂,而排斥絶大部分人在外,此謚之曰無益於世用,界說全然無誤,惟樂亦然。子瞻謂柳子之學,以禮樂為虛器,此並未使子厚受着委屈,而恰一矢中的,道着子厚論政之中心理想。

子厚文論樂者有兩首:一《故祕書郎姜君誌》,姜君者,“開元皇帝外孫也,好游嗜音,以生貴富畜妓,能傳宮中聲,士有載酒來,則出妓搏髀笑戲,觀者尙識承平王孫故態”,此一事也。又一事,則《外集》所載《箏郭師誌》,“父爽,雲中大將,生善音,能鼓十三絃,其為事天姿獨得,推七律三十五調,切密邃靡,布爪指,運掌掔,[69]使木聲、絲聲,均其所自出,屈折愉繹,學者無能知。”若而開元皇帝外孫,若而雲中大將之子,與平民何關?若而人者,即天生音樂長才,能召風雨而泣鬼神,於民間有何用處?由是以益於世用而言,將樂與禮摽而出之於無何有之鄉,並號之曰“虛器”,以示與人民絶緣,其誰曰不宜?

然則國家眞可無需禮樂矣乎?曰:否,人為萬物之靈,故不能不節制其行動,以示別於禽獸,於是而全民一致之禮,原不可一日缺。劉夢得序子厚文,首言“八音與政通”[70],全民之政,安得無音以調之?由是禮樂也者,必首先與民用調協一致,而吾之論點,勢需以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為限斷,凡前乎此,一切有違於世用之舊禮樂皆廢,凡後乎此,一切有合乎世用之新禮樂以興。柳子厚之禮樂虛器論,其眞價亦必至此而始旁推交通,暢然明白,蘇子瞻提供反面論點,以表顯相輔相成之能,尤為深切而著明。

論畢,還有一義,應須附帶說明者,則《禮經》又言:“刑不上大夫”[71]是也。刑不上大夫者何?或妄稱:“人而官至上大夫,刑不涉焉,中下大夫,刑仍不免”,非也。夫上者下之對,刑不上大夫,在吾之經傳,與“禮不下庶人”為對文。禮不下庶人,旣為禮不下及於庶人,則刑不上大夫,即為刑不上侵於大夫,固不問大夫之為上、中、下也。謂凡為大夫者,一切肉體之刑皆侵犯不到,此雖唐、明兩代之廷杖,形為例外,而唐、明以前之經典,其所設藩籬確不越是。賈誼為漢策治安曰:“故古者禮不及庶人,刑不至大夫,所以厲寵臣之節也”,曰及、曰至,語意更顯。蓋在昔聖人立法,認為禮者制人於未然,刑者罰人於事後,禮與刑者,遙相控摶,互為出入。後漢陳寵曾為奏議曰:“臣聞禮經三百,威儀三千,故《甫刑》大辟三百[72],五刑之屬三千,禮之所去,刑之所取,失禮則入刑,相為表裏者也。”[73]此其理致誠不為不高,一及設施,乃反成為鑿枘,何以故?以禮者專為媚上,刑者專為懾下,馴致上雖刑責不到,而骫骳[74]於禮,下竟禮義不齒,而困斃於刑,古聖禮、刑制約之意全失,輓近官民荼毒之局難迴。《尙書大傳》曰:“古者有禮然後有刑,是以刑省,今也反是,無禮而齊之,刑是以繁。”“無禮而齊之”一語,最中肯綮,蓋禮旣不下於庶人,而又以不及之禮,於刑科之,刑安得不繁?誠不料封建社會禮與刑之背反本旨,所為脫輻及悖謬之程度,造成階級弊害,一至於此。然則中國之禮教也者,錯雜糜爛,以至公曆一九四九年,而欲免除一次澈底革命,又焉可得?

陽湖惲子居論三代因革,有數語最精刻。曰:

禮樂之微,非百姓所能窺也,且行之於天子、諸侯者十之五、六,行之於大夫、士者十而三、四,其在野者略焉而已。

嘗試思之:天子、諸侯與大夫、士也者,以數量計,在全人口中當占幾何?如曩所言,亦不足百分五之一小撮人而已。今為國家創業垂統,誼需平章庶績,藻繪羣情,以示天下之大公而無外,顧乃於制禮作樂之初,妄以十之五、六歸之天子、諸侯,以十之三、四歸之大夫、士,而國中百分之九十、乃至九十五以上之絶大多數,竟不得斜目而視,側足而踐,則通國中將何賴有此禮樂者為?更進一步言之:國人將何賴有此國家為?彼惲子居者流,侈言因革,而不悟國民絶大多數所不能參預之事,應即人情甚不便之所在。徒然苟且乎因,不解芟夷焉革,以致本國周旋膠漆於治亂循環之局,亙二千年而一步不得移動,斯誠柳子厚之罪人,而為公曆一九四九年解放大革命之的彀,號曰虛器,而又何詬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