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《舜禹之事》,連同《謗譽》、《咸宜》共三首,人多以為非子厚之文,晏同叔謂恐是博士韋籌所作,不知同叔根據何在。文如下:
舜禹之事
魏公子丕,由其父得漢禪,還自南郊,謂其人曰:舜、禹之事,吾知之矣,由丕以來皆笑之。柳先生曰:丕之言若是,可也,嚮者丕若曰:舜、禹之道,吾知之矣,丕罪也,其事則信,吾見笑者之不知言,未見丕之可笑者也。凡易姓授位,公與私,仁與強,其道不同,而前者忘,後者繫[38],其事同。使以堯之聖,一日得舜,而與之天下,能乎?吾見小爭於朝,大爭於野,其為亂堯無以已之。何也?堯未忘於人,舜未繫於人也。堯之得於舜也以聖,舜之得於堯也以聖,兩聖獨得於天下之上,奈愚人何?其立於朝者,放齊[39]猶曰:朱啓明[40],而況在野者乎?堯知其道不可,退而自忘,舜知堯之忘己而繫[41]舜於人也,進而自繫。舜舉十六族[42],去四凶族[43],使天下咸得其人,〔一本作“仁”。〕命二十二人興五教[44],立禮、刑,使天下咸得其理,合時月,正曆數,齊律、度量、權衡,使天下咸得其用。積十餘年,人曰:明我者舜也,齊我者舜也,資我者舜也,天下之在位者皆舜之人也。而堯隤然[45]聾其聰,昏其明,愚其聖,人曰:往之所謂堯者,果烏乎在哉?或曰:耄矣,曰:匿矣,又十餘年,其思而問者加少矣。至於堯死,天下曰:久矣舜之君我也,夫然後能揖讓受終於文祖[46]。舜之與禹也亦然。禹旁行天下,功繫於人者多,而自忘也晚。益之自繫猶是也,而啓賢聞於人,故不能。夫其始繫於人也厚,則其忘之也遲,不然,反是。漢之失德久矣,其不繫而忘也甚矣,宦、董、袁、陶之賊生人盈矣。〔謂宦官、董卓、袁紹袁術兄弟,及陶謙。〕丕之父〔曹操,字孟德。〕攘禍以立強,積三十餘年,天下之主,曹氏而已,無漢之思也。丕嗣而禪天下,得之以為晚,何以異乎舜、禹之事耶?然則漢非能自忘也,其事自忘也,曹氏非能自繫也,其事自繫也。公與私,仁與強,其道不同,其忘而繫者無以異也。堯、舜之忘,不使如漢,不能授舜、禹,舜、禹之繫,不使如曹氏,不能受之堯、舜。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,故曰笑其言者非也。問者曰:堯崩,天下若喪考妣,四海遏密八音[47]三載,子之言忘若甚然,是可不可歟?曰:是舜歸德於堯,史尊堯之德之辭也。堯之老更一世矣,德乎堯者蓋已死矣,其幼而存者,堯不使之思也,不若是不能與人天下。
吾細核之,此文決非贋作,以文中所涵各義,非子厚不能有也。何孟春《餘冬敘錄》云:
曹丕旣篡漢,曰:舜、禹之事,吾知之矣。此乃以己而窺聖人,謂舜、禹亦只是篡,而文之以遜讓耳,丁謂[48]不信古有忠臣孝子,意正在此。丁謂在中書嘗曰:古今所謂忠臣孝子,皆不足信,乃史筆緣飾,欲為後代美談者也。此言見《王文正筆記》[49]。
孟春所錄,恆人思致如是,了無足怪,而子厚此文用意,去孟春“只是篡”之說萬里。“柳先生曰:丕之言若是,可也,嚮者丕若曰:舜禹之道,吾知之矣,丕罪也”,是子厚所言,異軍蒼頭特起,重在事而不在道明甚。以言道也,則俗儒理解如孟春“篡而文之以遜讓”云云,固與子厚“公與私、仁與強”之辨,不無相合,今旣由道而之事,並即以事為之的標,使天下自趨於切近,為問曹魏之繫於民,是否實在?設實在也,天下不思漢,而惟曹氏之思,亦且積三十年不衰,此與曩代舜、禹之久繫於民者,羌無二致,而又何怪焉?
尋子厚文中人心不思漢一義,與呂化光《諸葛武侯廟記》所謂:“桓、靈流毒,在人骨髓,……人心思漢,亦不可得也”,正如銅山洛鐘之應[50]。由是而進徵於民,化光設為武侯告天下之辭曰:“我之舉也,匪私劉宗,惟活元元,曹氏利女乎,吾事之,……”可見曹氏之臨民,當時並不迫人以“虐魏逼從”之感。化光之言又曰:“夫民無歸,德以為歸,撫則思,虐則忘,其思也不可使忘,其忘也不可使思”,化光之所謂德,即子厚之所謂道也,民於曹氏,旣思之而不能忘,則曹氏事得之矣,道亦無甚大迕。今觀柳、呂兩家之詞,此一綜合大義,不難依辨證得來,舉凡拘儒腐生正統、偏統之論,征誅、揖讓之爭,職近而摽諸大門之外,遠乃放諸無何有之鄉,一切以民為本,而折衷於撫后虐仇一語,渾無例外。間嘗論之,兩家旨趣訢合如此,豈偶然而已哉?曰:否,此兩人從陸淳先生學《春秋》以來,了解到“章明大中,發露公器”,往復討論,而歸結乃爾。於是《廟記》非化光不能為,《舜禹之事》亦非子厚不可能下筆,人謬以贋鼎訾之,即晏同叔不免,眞目論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