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對
黃長睿[21]《校定〈楚辭〉序》云:
《天問》之章,辭嚴義密,最為難誦,柳柳州於千祀後,獨能作《天對》以應之,深弘傑異,析理精博,而近世文家亦難遽曉,故分章辨事,以其所對別附於問,庶幾覽者瑩然,知子厚之文不苟為艱深也。
葉少藴[22]《避暑錄話》云:
子厚《天對》、《晉問》、《乞巧文》之類,高出魏、晉,無後世因緣卑陋之風,至於諸賦,更不蹈襲屈、宋一句,此在嚴忌、王褒上數等也。
《天對》大篇,即章句師亦艱於讀,吾引右二說以起意,輒就中擇少許幾條,稍加詮釋,以明其略云爾。
折篿剡筳,午施旁豎:折,斷也,篿音專,楚人名結草折竹以卜曰篿。剡音琰,削也,筳音廷。《離騷》:“索藑茅以筳篿兮,命靈氛為余占之”,注:筳,竹筭也,《後漢·方術傳》:“挺篿折竹”,注:挺,八段竹也,音同,“折”一作“析”。釗案:篿與筳皆杯筊之謂,“筊”一作“珓”,韓愈詩:“手持杯筊教我擲”[23],午施旁豎,即擲出之形勢,或南或北,或反或正,俗謂之打卦。
輻旋南晝,軸奠於北:舊注:渾天之法,天地之形如雞子,北聳而南下,故北極常不沒,南極常不見,其轉如車軸,日月星辰常下迴也。何屺瞻云:柳子亦主蓋天之說。釗案:蓋天即周髀,周髀之術,以為天似覆盆,中高而四邊下,所謂蓋天,與渾天並非一法。
禹懲於續,嵞婦亟合:此指禹娶於塗山事,《書·益稷》篇及《呂氏春秋》均載之,惟塗山何在不詳[24],子厚《塗山銘》亦未記錄其地,舊說在壽春東北濠州,又巴蜀離渝州不遠,亦有塗山。
子宜播稙穉:“稙”或作“殖”,誤。子謂鮌之子,即禹也。先種曰稙,一曰長稼;穉,幼穉,後種曰穉,一曰幼稼。《詩·悶宮》:稙穉菽麥。釗案:穉,須用《說文》、《集韻》之說,字作“稺”。
膠鬲比漦,雨行踐期:陳少章云:“注:漦當作剺,是。剺,剝也,劃也,然似作‘離’亦得,與前‘胡離厥考’之‘離’同,離,殊也,謂殊死也。”舊說:紂使膠鬲視師,武王約以甲子日至殷,而天大雨,道難行,武王不敢息,剋期至殷,以救膠鬲,蓋武王不如期,紂必殺膠鬲也。
中譖不列,恭君以雉:不列者,不自明也,謂為讒所中,〔去聲。〕而不自明,恭君,恭世子申生,雉謂雉經,即驪姬譖申生,申生縊於新城也。
鏗羹於帝,聖孰嗜味? 舊稱彭鏗和滋味,進雉羹於堯,堯饗之而錫以壽考,至八百歲,莊子以為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,其說甚謬。
醜齊徂秦,啗厥詐讒,登狡庸,咈以施:醜齊,謂懷王信張儀之言,旣絶齊好,復遣勇士宋遺北罵齊王也。徂秦,謂懷王赴武關之會。二者皆為秦所詐,懷王不悟,以致國蹙身辱,故曰啗厥詐讒。登狡庸,謂信上官大夫及狡童子蘭用事也,耆德屏棄,讒佞登庸,其行事咈人心甚矣,故曰咈以施,陳少章云。
款吾敖之閼以旅尸:柳自注:楚人謂未成君而死曰敖,堵敖,楚文王兄也。陳少章云:款當作“欸”,烏來切,歎也,元注有哀懷王語,哀即訓歎耳。懷王客死,故曰旅尸,哀其失位,羈死異國,不得正其終,與若敖之夭閼[25]未成君同也。
《義門讀書記》云:“定遠云:柳州作《天對》,其文亦幾於三閭也,題曰《天對》,似是未安。天尊不可問,故不曰問天,柳子之文自擬於天,斯罔矣,宜曰對天問也。”定遠者,上黨馮班字。定遠博雅,於辨字義及論文,皆頗精審。所著《鈍吟雜錄》,適為義門所評定。顧《天對》數語,《雜錄》中都不見,想馮、何晤談時,或偶及此義耳。獨兩公所見,皆不足以範柳州,義門所記,應無甚價値。
釗案:《柳集》中有同一題目而意趣不同之兩文並峙,如《天說》甚短而挺拔,能表達作者獨立不倚之見解,又《天對》遷就屈原《天問》,逐條具答,將古來言天詭怪不根之說,儘量蒐羅,並不表示折衷主見,連篇累牘,使讀者迷離反覆,而感覺到兩文不能同時俱眞。試思李唐考試之制興,搜身糊名,種種防考生如盜賊之惡劣行為,次第樹立,而考生亦竟自承作賊,如《天對》正是在天空中搜奇選勝、無所不有之《廣事類賦》[26],以備場中臨時獵取之用,此物此志,吾謂不中不遠。嘗謂柳選集有眞偽互易現象,眞作偽如《舜禹之事》,偽作眞如《天對》是。夫前者之非偽文,可以《呂溫集》作證,吾在本編[27]已陳述過。此外晏元獻為遮護眞文起見,特搜索一不甚為人了解之韋籌博士作代用物,以掩飾常道常名之迹,亦是宋文壇中追踪先進,由側面窺見之苦心孤詣云。
[1]漢京:指東漢。東漢時文風開始變得華麗。
[2]《南華》:指《莊子》。《莊子》又稱《南華經》。《莊子》一書,氣勢奔放,汪洋恣縱。
[3]《國策》:指《戰國策》。《戰國策》一書,詞鋒利切,有咄咄逼人之感。
[4]“鱻薧”見《周禮》,鱻音鮮,薧音槁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[5]盛如梓:生卒年不詳,號庶齋(恕齋),揚州人(一說衢州人)。元大德間為嘉定州儒學教授,遷衢州路教授。以崇明州判官致仕。所著《庶齋老學叢談》,多辨論經史、評騭詩文之語,而朝野逸事,亦間及之。為元人筆記流傳較廣的一種。
[6]下引文見《庶齋老學叢談》卷中。
[7]《國策·莊辛對楚襄王》:《莊辛謂楚襄王》,見《戰國策》卷十七《楚策四》。
[8]《知不足齋叢書》:清乾、嘉間大藏書家鮑廷博祖孫三代刊刻的著名叢書。全書三十集,其中前二十六集由鮑廷博所刻,第二十七、二十八集由其子鮑士恭刊成。第二十九、三十集由其孫鮑正言刊成。每集八冊,共二百四十冊,刻入書籍二百零七種,七百八十一卷。鮑廷博(1728—1814),字以文,號淥飲,又號通介叟。安徽歙縣人。居浙江杭州。布衣一生。見鄭偉章:《鮑廷博知不足齋刻書考》,《書林叢考》第74頁。嶽麓書社,2008年版。
[9]淡冶:素雅而秀麗。
[10]《義門讀書記》第三十五卷,《河東集上·愚溪對》。
[11]大字本注:原文為“大字本注孫曰”。見《義門讀書記》第三十五卷,《河東集上·愚溪對》。
[12]《致虛雜俎》:宋代無名氏作。
[13]王益知云:今上海人,呼不爽快或不活潑之人爲“溫呑水”,當本此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[14]若陷坎穽:桓寬《鹽鐵論·毁學》:“無仁義之德,而有富貴之祿,若蹈坎穽,食於懸門之下。”《鹽鐵論》原文“陷”作“蹈”。
[15]《論語·子路》:“子路問曰:‘何如斯可謂之士矣?’子曰:‘切切、偲偲、怡怡如也,可謂士矣。朋友切切偲偲,兄弟怡怡。’”
[16]裒蓺:裒,聚集;蓺,同“藝”,種植,此有積聚之意。裒蓺,聚斂,積聚。
[17]朱新仲(1097—1167):朱翌。朱翌,字新仲,號省事老人。舒州人。政和八年(1118),同上舍出身。南渡後,為秘書省正字、起居舍人、中書舍人。忤秦檜,被貶韶州。檜死,充秘閣修撰,出知宣州、平江府。著有《猗覺寮雜記》等。
[18]韓愈:《感春五首》之四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一),第488頁。
[19]楊升菴:應為“王世貞”。王世貞:《藝苑卮言》卷四:“退之於詩本無所解,宋人呼為大家,直是勢利他語。”
[20]《考古錄》:應為《集古錄》。歐陽修有《集古錄跋尾》(簡稱《集古錄》)。
[21]黃長睿(1073—1112):黃伯思。黃伯思,字長睿,別字霄賓,自號雲林子,閩邵武人。元符三年(1100)進士,曾官秘書郎。年四十卒。
[22]葉少藴:葉夢得。葉夢得,字少藴。
[23]韓愈:《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》:“手持盃珓導我擲,云此最吉餘難同。”《韓愈全集校注》作“導我擲”,非“教我擲”。作“盃珓”,非“杯珓”。見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一),第212頁。
[24]2013年底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發佈:禹會村遺址即“禹會諸侯”之地,在今安徽蚌埠市懷遠縣南邊的塗山(濠州)。塗山地望的考證眾說紛紜,歷來有會稽說(紹興),渝州說(重慶)、濠州說(蚌埠懷遠)、當塗說(當塗)。在蚌埠召開的“塗山·淮河流域歷史文明研討會暨中國先秦史學會第七屆年會”上,與會專家在論證塗山的地望時,觀點越來越趨於一致:塗山如在重慶則太偏西,如在紹興則太偏南,都不符合當時的歷史情況,蚌埠塗山的地理位置居中,最為合理。印證了“塗山在壽春東北濠州”(濠州說)的說法。見王吉懷:《“禹會諸侯”之地:禹會村遺址的考古學解讀》,王震中:《塗山所在地及其夏禹權力的時代特徵》,《中國社會科學報》2014年7月4日B03版。
[25]夭閼:夭亡,夭折。
[26]《廣事類賦》:四十卷,華希閔編。希閔,無錫人,清康熙朝舉人。
[27]本編:即上編《體要之部》卷二十《舜禹之事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