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開孟塗

劉開孟塗

劉開孟塗者,桐城派中一不羈之馬也。其文事之成就,古文辭與駢文與詩,三部曲平均發展,稿存《集》中,詩之數量最大,而亦最佳,其次為駢文,又其次為散文。三者相衡,凡孟塗所得於本師[229],以義法成業,號為古文辭者,蓋不幸而落於下乘也。夫桐城本無詩人,獨惜抱以餘力治詩,而且詩律穩稱,遂擅孤峰獨秀之勢,至孟塗出而本師遜色矣,且亦不聞孟塗善詩,曾由其師有何開悟也。孟塗之詩,多以懷古大篇擅長,違己徇人、牽率酬答之作,不能言無,而決不濫。其詩能自由選詞,橫出銳入,〔此四字吳松岑評語。〕雖不敢說於唐、宋某家為近,要不害為近百年高手。駢文因與李申耆、陸祁孫輩為切近文友,孟塗於儷語有所成就,可謂陽湖產物,而毫不涉於桐城。獨與桐城密密相關之所謂古文辭,姬傳雖放意弘獎,許其“盡力做去,吾鄉古文一脈,不至斷絶”,〔《集》中所載評語。〕而此一不肖弟子,蹇劣成性,不受羈馽,後來彼所表見於世,遂乃與本師僢馳,竟使桐城一家壟斷之肆門首,不見羊頭也。夫文號稱明道,《孟塗集》中講理道之作絶少,綜其所為,以與大僚長篇函札為多,而此種函札,往往為炫文而張口,讀至終篇,恆不知所言何事。獨《與陳碩士[230]》一書論文者較有意義,請得迻錄。其略如下:

夫八家未出之前,法未備而文日益奇,八家旣行之後,法愈密而文日益下,非法之足妨文也,眾美旣具,奇無可加,夫如是,故取境也難。且古賢獨擅之長,旣不可與爭,而兼取各家之長,以歸一人之鎔鑄,則力又有所不逮。於是偏於才者,或縱橫求異,不知古人之去取裁制,而決裂乎法外;偏於學者,或平易近理,不知古人之波瀾變化,而拘守於法中。夫文猶兵也,兵無常形,文無定法,苟不能潛心德藝以養其氣,而徒規規於文字之末,是猶掘地求水,而不溯源於大河江漢也。閣下稟絶人之資,深稽古之學,親受法於姬傳先生,所以明道修辭,紹正傳而振絶緖者,固將有在。開以淺陋過蒙姬傳先生賞識,期許靡涯,名不稱實,每欲殫精極思,自致其業之稍就,不幸制舉之學,敗之於其中,時俗之累,擾之於其外,而又身遭困阨,凡人世所稱險阻艱難者,無不備歷其境。同鄉望溪先生謂:文章者窮人之具,夫文之所以足貴者,以其能明聖人之道,究造化之微,極人情物態之變,今第以之為窮人之具,固已用失其宜,乃至求為窮人之具而且不可得,此尤可悲而歎也。

嘻!此明明桐城叛徒所自畫之供狀也,所謂縱橫求異,不知古人之去取裁制,而決裂乎法外,正是夫子自道,左證明確。加以自承制舉之文敗其中,時俗之累擾其外,無由馴致其業之稍就,而孟塗卓然成家之自信力,盪焉無存。善夫左仲甫[231]〔輔〕之肯為直言也!其規之曰:“論孟塗之文,規模昌黎難”,〔《集》後所刊評語。〕才難之歎,誠哉其然。

桐城之法,孟塗旣信為無可守,甚至望溪謂文章為窮人之具,以資謔浪,孟塗亦謂求為窮人之具而不可得,桐城四面張羅,無鳥不避,一何慘也!

孟塗曩言八家行而文日下,他日又以長函與阮臺芸申其故,總為三失。辭曰:

夫專為八家者,必不如八家,其道有三:韓退之約《六經》之旨,兼眾家之長,尚矣,柳子厚則深於《國語》,王介甫則原於經術,永叔則傳神於史遷,蘇氏則取裁於《國策》,子固則衍派於匡、劉[232],皆得力於漢以上者也。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,而但規仿其辭,遂可以為八家乎?此其失一也。漢人莫不能文,雖素不習者,亦皆工妙,彼非有意為文也,忠愛之誼,悱惻之思,宏偉之識,奇肆之辨,恢諧之辭,出之於自然,任其所至而無不咸宜,故氣體高渾,難以迹窺,八家則未免有意矣。夫寸寸而度之,至丈必差,效之過甚,拘於繩尺,而不得其天然,此其失二也。自屈原、宋玉工於言辭,莊辛之說楚王[233],李斯之諫逐客,皆祖其瑰麗,及相如、子雲為之,則玉色而金聲,枚乘、鄒陽為之,則情深而文明,由漢以來,莫之能廢。韓退之取相如之奇麗,法子雲之閎肆,故能推陳出新,徵引波瀾,鏗鏘鍠石,以窮極聲色,柳子厚亦知此意,善於造練,增益辭采,而但不能割愛,宋賢則洗滌盡矣。夫退之起八代之衰,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,但取其精而汰其粗,化其腐而出其奇,其實八代之美,退之未嘗不備有也。宋諸家疊出,乃舉而空之,子瞻又掃之太過,於是文體薄弱,無復沈浸醲郁之致,瑰奇壯偉之觀,所以不能追古者,未始不由乎此。夫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,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,宋賢於此不察,而祖述之者,並西漢瑰麗之文而皆不敢學,此其失三也。

此三失者,大抵桐城皆犯之,孟塗此文,不啻提望溪、姬傳之耳而面命之,誠不妨視為孟塗將逃桐城歸陽湖,姑假藉芸臺為驛卒,而傳播一篇詛楚文字[234]也。文不必甚佳,而所指之弊咸切,陽湖嚮咎桐城教人學唐、宋,而不敢提兩漢,今以桐城嫡派如孟塗,而為陽湖傳檄作證,吾以叛徒目孟塗,殆不為枉,然亦足覘嘉、道間文壇之彩色,與文運之劇變而有餘矣,意趣濃厚之至。

孟塗之名若字胡自至者?曾賓谷[235]於本集復下評語曰:“孟塗之名字,殆有慕於柳仲塗[236]也,今觀所為古文,縱橫排宕中有實際,直欲突過仲塗。”尋仲塗思致貿亂,文筆滯塞,以孟塗視之,誠不知高出幾許!然則孟塗果何所慕,而有取於名字之相屬乎?以吾思仲塗倡古文於舉世不為之日,孟塗薄古文於斯文喪盡之時,一捧加官之假面具而開場,一演圓場之雙拜臺[237]而結局,或者於一前一後有連誼乎!

吳仲倫《書〈柳仲塗文集〉》云:

宋柳開仲塗慕唐韓、柳氏為文,尤高自許,其所敬,於《書》:二典[238]、《皋陶謨》、《益稷》、《禹貢》、《洪範》,於《詩》:《大雅》、《商》、《周頌》,餘若無難為者。今觀其文,殊未為盡善,而歐陽永叔亦嘗推之,永叔文於仲塗,絶出奚啻倍蓰?推之宜非實,豈以當五季文敝後,如仲塗固已嶢然出其類耶?宋文至慶曆、元祐間極盛矣,然進而儕之秦、漢,猶有間焉,況商、周乎?《詩》、《書》聖人所錄,學者非敢望也,精求其義而已,而曰我能為之,可乎?

此文以狀仲塗之狂,豈孟塗有慕於其狂而欲踵為之耶?非吾敢知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