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子固[8]作《唐論》云:

代隋者唐,更十八君,垂三百年,而其法莫盡於太宗之為君也。詘己從諫,仁心愛人,可謂有天下之志。以租庸任民,以府衛任兵,以職事任官,以材能任職,以興義任俗,以尊本任眾。賦役有定制,兵農有定業,官無虛名,職無廢事。人習於善行,離於末作,使之操於上者要而不煩,取於下者寡而易供。民有農之實,而兵之備存,有兵之名,而農之利在。事之分有歸,而祿之出不浮,材之品不遺,而治之體相承。其廉恥日以篤,其田野日以闢,以其法修則安且治,廢則危且亂,可謂有天下之材。行之數歲,粟米之賤,斗至數錢,居者有餘蓄,行者有餘資,人人自厚,幾至刑措,可謂有治天下之效。夫有天下之志,有天下之材,又有治天下之效,然而不得與先王並者,法度之行,擬之先王未備也;禮樂之具,田疇之制,庠序之教,擬之先王未備也;躬親行陳之間,戰必勝,攻必克,天下莫不以為武,而非先王之所尙也;四夷萬里,古所未及以政者,莫不服從,天下莫不以為盛,而非先王之所務也;太宗之為政於天下者得失如此。

此極論太宗治天下之效,而惜其法度之行等等,擬之先王而未備,卻無一語涉及防未然。甚至同時如蘇子瞻作《志林》謂:“聖人為天下,不恃智以防亂,恃吾無致亂之道”,甚矣宋人論治之疏闊也!設令初唐法度禮樂、田疇庠序之各種制度,一一如先王時之完整詳備,孰能保府兵之不化為彍騎,租庸之不變為兩稅,兩百年後,唐室不漸次為藩鎭與宦寺所銷蝕乎?

然則如之何?曰:惟防微杜漸其可。

防微杜漸如之何?曰:柳子厚議晉文公問守原謂:

守原,政之大者也,……不宜謀及媟近,以忝王命。而晉君擇大任,不公議於朝,而私議於宮,不博謀於卿相,而獨謀於寺人。……其後景監得以相衛鞅,弘、石得以殺望之,誤之者晉文公也。……余故著晉君之罪,以附《春秋》許世子止、趙盾之義。

夫景監相衛鞅,與弘、石殺望之,宜若與晉文之問守原,迥矣渺不相涉,而律以《春秋》大義,委不得不認後者為前者之微而宜防,漸而宜杜,而孔子明著許世子止及趙盾之罪,即所以防之、杜之之具體方法。子厚持論,大抵根據此一具體方法,或多或少,或明或晦,而著之於篇,獨《眎民》詩一首,乃為檃括大義,痛快發揮之,鴻文鉅製,不可不熟思審處,視為典範。

雖然,天下事而號曰微,固防之不勝其防,號曰漸,亦杜之不勝其杜。惟其然也,人於事後而論成敗,仍往往失其智,反之,當事前而測變遷,或往往適迎其機。於是子固在唐亡後而論唐事,竟不如子厚際盛唐之下移,躬親事變,發語動中肯綮,雖非事所必至,亦自理有可能。又惟其然也,子厚所立義,旣能矯正唐亡後論據之失如子固,則其堅確朗爽之度,能照耀千年後之局勢如今日而算無遺策,又不待言已。例如蘇維埃大國,何以革命四十餘年後,即變而為修正主義,圖向資本主義復辟?即屬不解防微杜漸之明效大驗,以事在今日,無取覼縷。

語曰:“備豫不虞,古之善道”[9],諺亦云防備、防備,然則防與備固不相妨,曾子固之求備,原不失為防微之一道,何至必歧防與備而二之,過齮齕[10]乎子固為?曰:否,國家紀綱,有其達道,品物萬彙,有其常經,倘必目涉後來,慮有遺策,因而妄布機構,疊牀架屋,微特國家物力之所不勝,而其所疊架者仍有弊在,又將如何防之?由是防微杜漸云者,理在負面,而不定在正面,事宜直湊單微,而不宜粉飾門面,否則政事失序,日趨叢脞[11],國縱不土崩,亦且即於魚爛而亡。即如有唐,亡於宦寺、藩鎭二事,試問為防此也,即子固所咎為太宗未備禮樂之具、田疇之制、庠序之教三者,後來一一經畫而臚列之,其能挽救上舉二事於萬一焉否乎?王西莊曰:“唐之亡也,亡於不用王叔文”,而凡叔文之所施設,子厚殆無不與聞其事。觀於《順宗實錄》所陳各項善政,無一不從負面着手,以言綜理萬機,仍自倉猝未遑,斯時縱由媚璫仇友之韓退之執筆,亦不得不大書而特書曰:“人心大快。”子厚眎民二字之精義,不過爾爾,知此始足以談房、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