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《論衡》,未見子厚稍一涉及,然而兩家唯物論點,無形中適與暗合,《天說》其尤也。試取子厚所說,與仲任所論兩兩對勘,謂自漢逮唐,吾國唯物理論萌芽,實以此二人為中樞,應是天下方聞之士所公認。加以劉夢得親承其流,交相闡發,蔚成唐室唯物論宗,為屈曲世間之韓退之之流所望塵莫及,焉得不使讀者心胸為之一快?

有唐一代果於殺戮,一戰之屍,至齊山岳,如興元軍亂[39],至斬亂首為一百段,餘衆斬後投水,江漢為之不流,其一例也。由退之觀之,此皆有功天地,應受上賞。故退之敘討劉闢之功,辭如:“牽頭曳足,體骸撑拄,揮刀紛紜,爭刌膾脯”,如此窮凶極惡,滅絶人性,而退之號為聖德,與天齊壽,皆所謂能殘斯人,使日薄月削,禍元氣陰陽滋少者也。子厚鄙之,他日於《貞符》著其義曰:“受命不於天,於其人,休符不於祥,於其仁”,今以功者自功,禍者自禍,與天地不相涉,直斥欲望賞罰者為大謬。子而信子之仁義以遊其內云者,並暗諷退之《原道》一文之毫無理道,子厚謂退之有激而為是,實則夫子自道,劉夢得亦謂有激在子厚一面,凡子厚辭旨外之餘憤,千載而下,吾人猶得領會其彷彿也。雖然,子厚所說寥廖十餘語,雖以間執退之為主旨,終是物理正論,靈光巋然。

夫子厚先謂退之之說為有激而然,夢得則以有激歸之子厚,而子厚又謂夢得所辯為羨言侈論,不足喩乎道,質而言之,劉、柳二公訟言天人之際,廣己於草木癰痔果蓏之域,皆強辭耳,其總因皆欲為永貞之變求一尾閭。夢得曰:“法大弛則是非易位,賞恆在佞,而罰恆在直,義不足以制其強,刑不足以勝其非,人之能勝天之具盡喪矣,夫實已喪而名徒存,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,欲抗夫言天者,斯數窮矣。”此眞夢得慷當以慨,心所欲出之言也。子厚曉之曰:“法制與悖亂,皆人也,”凡天云帝云,大抵為無所歸怨之辭爾,由表面觀之,此種斷制,似較歐洲遲一千年物競天擇之說,猶進一步。而吾國舊說:“天聽自我民聽,天視自我民視”[40],藉曰天擇,直與人擇無殊,夢得樂為子厚《天說》勤勤傳疏,言雖羨,論雖侈,而結穴要歸於天,無預於人事,豈不懿與?

天下無無形之物,此唯物主義者之破的語,不謂於劉、柳二公一唱一和中得之。

夢得明提自然二字,雖以泥於冥冥者與拘於昭昭者相配言之,但為篇中關目,韓退之作《原道》辟老,但老氏主張道法自然,為退之所不解,故嚴幾道又以是辟韓。

明嘉靖間,有江南方鵬[41],以翰林官至太常寺卿,著有筆記一種,號《責備餘談》。其評柳文曰:“柳之文主乎氣,而於理則或激之太高,拘之太迫,奇古峭厲則有之,而舂容雋永之味則不足,其甚者《天說》是也。”如此帖括口吻,豈足以知《天說》?

劉、柳同時言天,可謂二難幷,今流行之《夢得文集》,兩文連載,柳說且前列,《柳集》舊本,劉論隨見篇末,今仍附錄《集》後,甚矣兩家之未可偏廢也。夢得謂子厚所說為不足盡天人之際,因三論以極其辯,子厚旋有答辭,當然比之後人所見為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