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柳文中“但”字甚少用,如《復杜溫夫書》:“但見生用助字,不當律令”;以及《寄許孟容》:“但欲一心直遂,果陷刑法”;《與李翰林建》:“但用自釋”;《賀分淄青諸州狀》:“晏子但聞其善祝”等等,在全集中,“但”字幾於寥若晨星,其故可得言歟?
常見惠棟《〈後漢書〉補注》:於《袁安傳》“但安隗素行高”下立說云:
惠學士曰:先秦、兩漢文,凡轉捩語,從未有用“但”字者,南宋文氣卑靡,朱子《集注》多用“但”字,范蔚宗[171]文氣亦卑,此蔚宗之筆,非東漢文也。但,古文“袒”,後世改“但”為“袒”,而以“但”為語詞,漢文作“第”,不作“但”,故“但去”為“第去”,非轉語。作轉語用,乃後世方言,不合古訓。
惠學士者,棟父士奇也,而士奇又周惕子,祖孫父子[172],湛深經學,故學說以家傳為重。夫秦、漢文不用“但”字作轉捩語,雖其說起於士奇,高郵王氏[173],似亦了解無牾。觀於引之所撰《經傳釋詞》,所釋之詞,無慮二百,而中無“但”字,獨在“徒”字下引《呂氏春秋》:《異用》、《離俗》二篇注曰:徒,但也,則經與傳不存“但”之本字可知。
或曰:惠氏謂兩漢文不用“但”字,而劉淇《助字辨略》[174]“但”字下,引《漢書·食貨志》:“民欲祭祀喪紀而無用者,錢府以所入工商之貢但賒之”;《淮陽王傳》:“縱不伏誅,必蒙遷削貶黜之罪,未有但已者也”;《蕭望之傳》:“非但廷尉問耶?”此諸“但”字,抑又何說?尋惠氏明標“但”字有兩解,一作轉捩語用,一作語詞用,二者犂然異途,不容朦溷。如上《漢書》三例,師古注《食貨志》云:“但,空也,徒也,言但賒與之,不取息也”;師古注《淮陽王傳》亦云:“但,徒也”,推之《蕭望之傳》:“非但廷尉問邪?”“非但”之為“非徒”,何莫不然?依此言之,漢文雖用“但”字,而並不如惠氏所詁之義,惠氏詁義在轉捩,而諸例並非轉捩,由是惠學士謂先秦、兩漢文,凡轉捩語從未用“但”字,其說仍未破。
綜王、劉兩家著錄,秦、漢以前,經、傳中固見不到“但”字,至兩漢有用“但”字者,而祇限於常語,不作轉語之用,其大較然也。
請以繩之柳文:上列《復杜溫夫書》以次四例,其所用“但”字,果為轉捩語乎?抑語詞乎?依劉淇《辨略》看來,“但見生用助字,不當律令”,亦等於李陵《答蘇武書》:“但聞悲風蕭條之聲”已耳,但聞者,徒聞也,則“但見”者亦為“徒見”,此常用語詞而非轉語,灼灼甚明。下列《寄許孟容》之“但欲”,《與李翰林》之“但用”,《賀淄青》之“但聞”,類推。信如斯也,是子厚始終用“但”字作語詞,而未嘗表示轉捩,倘柳文非文氣卑弱者,此與惠學士所立說,仍無不合之處。
子厚行文,原本《六經》,沿流騷賦,用字最為矜愼,於助字尤甚,凡柳文之所以號為潔,此殆為要因之一。依勢揣之,惠氏所稱先秦、兩漢文,不用“但”字作轉捩語,此一竅要,子厚諒無不知,故吾於《復杜溫夫書》下,揭櫫“但”字之分別例,輒涉及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