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《柳集》中有禪師、和尙等碑若干首,而《韓集》無之,人以為退之排佛,而子厚佞佛,以此揚韓而抑柳,此陋儒淺嘗之見,不足以與〔去〕於衡量兩家之議,試為辜較,可得而言。
韓、柳之異同,可列如下數義:
一、柳雖尊儒,而不排雜家,蓋儒有聖賢,而其說固非盛水不漏,中有不益世用者,應無取盲目相從;莊、墨、申、韓,雖怪僻險賊,而無背於儒部分,仍不得對之深閉而固拒,推之於佛,莫不皆然。柳之此一態度,委於蘇子由[1]對《國策》過而存之之意有合,韓則異是,退之以道統自任,崇儒以歸於一尊為期,其排佛較排雜家尤甚。
二、韓以排佛為名高,有《諫佛骨》一表,自樹大閾,使己躬束縛於內,一步移動不得。其《原道》篇,有“人其人、火其書、廬其居”等語,己不得不求與其說不相矛盾,因而僧徒無法與之接近,自亦無求碑謁[2]銘此類蹤迹,《集》中佞佛文字一掃而空,此必至之事,無足怪者。柳則無此防閑,游刃有餘,天下惟理所在,吾則宗仰,佛亦無過與楊、墨、黃、老同科,何取深排?
三、退之排佛,而究不能排佛理,見有釋徒而儒行者,己終不得不與往來;貶謫之地,環顧無可與言之人,僧徒在近,因不期而不擇,亦強約來與語[3],然則在佛理一面,韓、柳之不同處,終乃微乎其微。形跡之異,緣於環境,而不出於心源,知言君子,何用泥焉?
《曹溪大鑒禪師碑》,為《柳集》中釋教碑第一首,《碑》有云:
自有生物,則好鬥奪相賊殺,喪其本實,誖乖淫流,莫克返於初;孔子無大位,沒以餘言持世,更楊、墨、黃、老益雜,其術分裂;而吾浮屠說後出,推離還源,合所謂生而靜者。[4]
此完全合乎吾右陳第一義,子厚在柳州作此碑時,年四十三[5],蘇子瞻嘗為言曰:
子厚南遷,始究佛法,作曹溪、南嶽諸碑,絶妙古今,儒、釋兼通,道學純備,自唐至今,頌述祖師者多矣,未有通亮簡正如子厚者。
儒、釋兼通,而且釋是晚通,此又完全為吾右陳各義作一證明。
子瞻曾為南華寫子厚此碑,近袁爽秋〔昶〕在日記中語其事:
王摩詰撰《六祖能禪師碑》,運用故實,圓通無迹,極駢文之能事矣,然柳子厚《大鑒塔銘》,義理精到處,似勝王作,宜東坡樂為書丹而不辭也。
吾觀辭中“厖合猥附,不夷其高”,及“中一外融,有粹孔昭”等語,儼然是儒家鉅子淵默雍穆氣象。
吾不好佛,尤非以好佛而讚賞子厚曹溪諸碑,因不願援引《傳燈錄》等書,推言佛跡。大鑒即慧能,俗姓盧,蘇詩有句云:“前身應是盧行者”[6],盧行者即其人也,彼與高徒神秀[7],從五祖爭奪衣鉢,神秀曰北秀,慧能因號南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