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從來文人之稍有譽望者,決不肯以其文字為宦寺所嬲,如韓退之贈序於俱文珍,乃其蠅營狗苟而偶一為之,初不料暮夜之行,後來暴著乃爾。崔元略者,博州人,第進士,元為大璫[28]崔潭峻之養子,寶曆初為京兆尹,旋授戶部侍郎,全賴潭峻提拔衛護之力。西門元佐性行雖不詳,然總不離乎宦寺卵育者近是。夫若輩為恩主生而舐痔,歿乃銘幽,毫無足怪,而吾輩坐是,借以查察其祕迹一二,亦未始不為一得。
洪景盧《續筆》[29]稱:“裴均之子,將萬縑詣韋貫之求銘,貫之曰:吾寧餓死,豈忍為此哉?”夫貫之在當時,並非文章高手,而裴均固是方鎭大員,聲光卓越,區區諛墓之作,未嘗不可勉從其請,而不然。蓋均為巨璫竇文場所豢養,又於永貞逆案中,為主謀發蹤之人,此其與逆璫通同一氣,戕賊君父,情尤可惡。於是貫之不肯為裴均作銘,與崔元略甘為李輔光執筆,適成一鮮明對比,薰、蕕[30]迥不相同。獨吾人鉤稽史蹟,冀幸保留少許可尋線路,終於不得不軒元略而輊貫之[31],此史家之所為,與政論或倫理非同一範。
吾讀子厚《寄許孟容書》:“外連彊暴失職者以致其事”一語,明與上文“狠忤貴近”相接,就中權璫、強鎭,此二恨如何交通構扇之迹,恨無顯文露書可資左驗,曾偶與卞孝萱談及而嗟歎之,越日,孝萱果提供所謂《永貞史料鉤沈》二則,持讀輒為一快。亟錄如下:
甲
崔元略撰《唐故興元元從正議大夫、[32]行內侍省內侍、知省事、上柱國、賜紫金魚袋、贈特進、左武衛大將軍李公墓誌銘〔幷序〕》云:“公諱輔光,字君肅,其先京兆涇陽人也。……又屬太原軍師李自良薨於鎭,監軍使王定遠,為亂兵所害,……公馳命安撫,下車乃定,便充監軍使,前後三易節制,軍府晏如。……元和初,皇帝踐祚,旌寵殊勳,復遷內常侍、兼供奉官。”〔《全唐文》卷七一七,《金石萃編》卷一〇六。〕
此誌中“旌寵殊勳”云云,非尋常諛墓之詞,實永貞內禪之重要史料。韓愈《順宗實錄》卷四:“六月癸丑,韋皋上表請皇太子監國,又上皇太子牋,尋而裴均、嚴綬表繼至,悉與皋同。”時韋皋為劍南西川節度使,裴均為荊南節度使,嚴綬為河東節度使,三人相距遙遠,緣何不約而同?幕後蓋有操縱者焉。
據《舊唐書》卷一四八《裴垍傳》:“嚴綬在太原,其政事一出監軍李輔光,綬但拱手而已。”〔《資治通鑑》卷二三七同。〕永貞之際,嚴綬上表請皇太子監國一事,疑亦拱手聽命於李輔光,特治史者苦無確據。今以《李輔光墓誌》所云:“元和初,皇帝踐祚,旌寵殊勳”等語為證,可釋然矣。
又據《新唐書》卷一〇八《裴均傳》:均為大璫竇文場之養子,其上表請皇太子監國,當亦受宦官指使,可從嚴綬類推得之。
乙
西門元佐撰《大唐故朝議郎、行宮闈令、充威遠軍監軍、上柱國、賜紫金魚袋西門大夫墓誌銘〔幷序〕》云:“公諱珍,京兆雲陽人也。……曁德宗昇遐,順宗嗣位,爰選耆德,以輔儲皇,轉為少陽院五品。永貞元年,屬今上龍飛,公以密近翼戴之績,賜紫金魚袋,充會仙院使,元和元年,改充十王宅使。”〔《金石續編》卷十。〕
據《順宗實錄》卷四:擁立憲宗之宦官,為劉光琦、俱文珍、薛盈珍等人,今據此誌,得知西門珍亦為“翼戴”憲宗之宦官,可見宦官中反對“二王劉柳”政治革新者之眾,贊成派之李忠言,勢甚孤立也。
李輔光監軍太原,嚴綬懾於威重,拱手受制,以一槪百,請皇太子監國一事,已不至包括不到。再從崔元略《誌》中“殊勳”二字著想,為問國家大事,除監國外,將更何所謂殊?如此覓證,在邏輯謂之鋼叉論法,[33]百不失一。孝萱旣從聯鎖中獲得良證,而吾於子厚所云“外連強暴”之一大疑圑,立為銷蝕無餘,誠不得謂非一大快事。至第二條,在永貞逆案中增加西門珍一璫,事關次要,亦自可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