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《吏商》一文，諸本首句俱作“吏而商也”，義自可通。惟南宋錢重謂得善本，首句為“吏非商也”，其下“吏而商”一轉，此一校正，似較諸本為得。〔按錢重，光宗紹熙中永州州學教授，彼在本篇後作長篇跋文，誇張此一校正，文宂不錄。〕蓋子厚行文，喜以開宗數字，標明題旨，本題乃是最著一例，讀者試細辨之。

吏商

吏非商也，吏而商，汙吏之為商，不若廉吏之商，其為利也博。汙吏以貨商，資同惡與之為曹，〔資，藉也。〕大率多減耗，役傭工，費舟車，射時有得失，取貨有苦良，盜賊、水火、殺奪、焚溺之為患，幸而得利，不能什一、二，身敗祿奪，大者死，次貶廢，小者惡終不遂，汙吏惡能商矣哉？廉吏以行商，不役傭工，不費舟車，無資同惡減耗，時無得失，貨無良苦，盜賊不得殺奪，水火不得焚溺，利愈多，名愈尊，身富而家強，子孫葆光，是故廉吏之商博也。苟修嚴潔白以理政，由小吏得為縣，由小縣得大縣，由大縣得刺小州，其利月益各倍，其行不改，又由小州得大州，其利月益三分之一，其行又不改，又由大州得廉一道，其利月益二、三倍，〔釗案：“二”字由“之”校改。〕不勝富矣，苟其行又不改，則其為得也夫可量哉？雖赭山以為章，〔章猶枚也，《史記》：“山居千章之材”[92]是也。〕涸海以為鹽，未有利大能若是者，然而舉世爭為貨商，以故貶吏相逐於道，百不能一遂，人之知謀好邇富而近禍如此，悲夫！或曰：君子謀道不謀富，子不見孟子之對宋硜乎[93]？〔釗案：“不”字校增。〕何以利教為也？柳子曰：君子有二道：誠而明者，不可教以利，明而誠者，利進而害退焉。吾為是言，為利而為之者設也，或安而行之，或利而行之，及其成功一也。吾哀夫沒於利者，以亂人而自敗也，姑設是，庶由利之大小，登進其志，幸而不撓乎下以成其政，交得其大利，吾言不得已爾，何暇從容若孟子乎？孟子好道而無情，其功緩以疏，未若孔子之急民也。

“急民”二字，為一篇關目。子厚嘗與呂化光論《非〈國語〉》，涉及李致用所為《〈孟子〉評》，或者不察，以謂子厚非《國語》並非《孟子》，實則子厚未嘗為是書也。顧子厚雖無書摭孟子，而以孟子不叶於中，未能明道，則固在《寄化光書》中侃侃言之。今又稱孟子“好道而無情”，“未若孔子之急民”，則柳子不諱為孟子諍友，事甚顯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