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子厚《柳州謝上表》,諸家都以為非柳文,中涉襄陽節度使于頔,年代舛迕,一望而知,顧李審言猶為勤勤考訂。《媿生雜錄》中有云:
《柳州謝上表》:潢汙易竭,抑有朝宗之願。案謝朓《拜中軍記室辭隋王牋》:潢汙之水,願朝宗而每竭,注未引。
審言精於《選》學,六朝文隨口成誦,引證雖精,卻無意味。光緖中葉,長沙王先謙督蘇學,審言以所著《選學拾瀋》見賞,葵園為弁其首云:
閱生所撰各條,並皆佳妙,無可訾議,但恨少耳。漢魏六朝,為文皆遞相祖述,唐人猶有之,宋以後則競出新意,此義蕩焉無存,亦文場一大變局也。生所注,兼能蒐討古人文字從出之源,與鄙意符合,不專從徵典用意,目光心力,尤為遠大。
葵園稱賞如此,聊以媿枵腹謬妄之徒而已。其所謂文場一大變局,乃受穆伯長、歐陽永叔等鼓吹古文之影響,柳文在此時期,陷入最低潮。而晏同叔“橫行闊步、子厚一人”之論,亦即隨之而出,然卒無裨於宋人空疏、轉入語錄文學之習。
審言有一條論其師[55]日記云:
《日記·問學門》:論博學家其中為人者多,為己者少。顧亭林、江愼修[56]、王懷祖[57]、方望溪、姚姬傳、朱可亭[58]、秦味經[59]為己;閻潛邱[60]、戴東原、段懋堂[61]、劉海峯、紀曉嵐、阮芸臺為人。詳案:此等平列,恰自不易,即同言為人,亦無不可。且朱高安[62]、劉海峯亦厠名其間,尤為非倫。
審言此論甚當,如朱、劉者,即枵腹謬妄之尤者也。頃閱《潛邱劄記》,覺所記細碎無理解,號為為人,猶對之高著眼已。
柳子厚《送賈山人南遊序》云:
傳所謂學以為己者,是果有其人乎?吾長京師三十三年,遊鄉黨,入太學,取禮部、吏部科,校集賢秘書,出入去來,凡所與言,無非學者,蓋不啻百數,然而莫知所謂學而為己者。及見逐於尙書,居永州,刺柳州,所見學者益希少,常以為今之世無是決也。
子厚歷抵平生,不見一人堪稱古所謂學以為己者,則以此望之於同時人,信乎難已。審言之師乃博而索之於古人,然亦縱極精選,而提名總是而難安,決不能開出兩人完全同意之名單,甚矣為己之學之難言也!即以戴、方二人為例,以東原治學之銳,律己之嚴,在短短歲月間,躬探絶學,曠世寡儔,而謂不抵一濫竊高齡、孳乳假道學之方望溪,此理伊誰能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