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城貶柳,自方靈皋倡之,而吳興吳仲倫號為桐城正宗,〔見鄞郭傳璞[166]《〈初月樓文鈔〉序》。〕即不以靈皋之說為然,固不待後來陽湖諸家始起爭辯也,《仲倫集》中有《書〈柳子厚文集〉》一首,義甚顯白。辭如下:

靈皋方氏論退之、永叔諸家之文當矣,而深致貶於子厚為失中。子厚遭貶謫後,文格較前進數倍,其所與諸故人書,惻愴嗚咽,雖不足與司馬子長爭雄,固是楊子幼[167]之亞,而靈皋以嵇叔夜[168]方之,非知言之選也。《辯〈列子〉》以下諸篇,雖使子長為之,殆無以過,班彪、固父子所不能及。記柳、永諸山水及他雜文,時出入屈原、莊周,崔、蔡[169]固不足多,酈道元之徒又寧足道耶?子厚文士之傑,其所論著,雖不概於儒者道,然亦往往有合者,而詞特妍妙,足以使人愛玩,樂之忘疲。蘇子瞻之於文事,可謂能盡其才矣,而晚歲於《子厚集》有偏嗜,後之人可以思其故也,詎得謂子厚非韓敵也,而遽少之哉?

尋方靈皋之以嵇叔夜比子厚者,蓋胸中橫梗一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之成見,因而從字句形式間,妄為進退,故將子厚厠入《蕭選》、六朝之列,以為軒韓輊柳張本,陋哉靈皋之衡文也!仲倫為《〈許叔翹文集〉序》曰:

善夫柳宗元之論文也,其言以為苟或得其高朗,探其深賾,雖有蕪敗,則為日月之蝕,大圭之瑕,曷足以傷其明、黜其寶哉?宗元文學《春秋外傳》,為之可謂惟妙惟肖矣,而其言若是,此可以知論文而銖銖寸寸,較量於一言、一句之間者之非。交之廣狹,屈伸繫焉,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,合乎否乎?是未可知也,而又榮古虐今者,比肩疊跡,大抵生則不遇,死而垂聲者眾焉,揚雄歿而《法言》大興,馬遷生而《史記》未振,彼之二才且猶若是,況乎其未甚聞著者哉?固有文不傳於後祀,聲遂絶於天下者矣,故曰知之愈難。而為文之士,亦多漁獵前作,戕賊文史,抉其意,抽其華,置齒牙間,遇事蠭起,金聲玉耀,誑聾瞽之人,徼一時之聲,雖終淪棄,而其奪朱亂雅,為害已甚,是其所以難也。間聞足下欲觀僕文章,退發囊笥,編其蕪穢,心悸氣動,交於胸中,未知孰勝,故久滯而不往也。今往僕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,凡四十八篇,合為一通,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,擊轅拊缶,必有所擇,顧鑒視何如耳,還以一字示褒貶焉。

仲倫之所指疵,可能即為靈皋。許叔翹,名所望[170]。

仲倫引柳子數語,乃出柳子《與友人論文書》中,此文眼高於頂,遠出退之論文諸書上,〔義本林畏廬,見後。〕學者所當熟讀深思。文如下:

古今號文章為難,足下知其所以難乎?非謂比興之不足,恢拓之不遠,鑽礪之不工,頗纇[171]之不除也,得之為難,知之愈難耳。苟或得其高朗,探其深賾,雖有蕪敗,則為日月之蝕也,大圭之瑕也,曷足傷其明,黜其寶哉?且自孔氏以來,茲道大闡,家修人勵,刓精竭慮者,幾千年矣,〔幾,平聲,將及之義。〕其間耗費簡札,役用心神者,其可數乎?登文章之img,波及後代,越不過數十人耳,其餘誰不欲爭裂綺繡,互攀日月,高視於萬物之中,雄峙於百代之下乎?率皆縱臾而不克,躑躅而不進,力img勢窮,呑志而歿,故曰得之為難。嗟乎!道之顯晦,幸不幸繫焉,談之辨訥,升降繫焉,鑒之頗正,好惡繫焉,

林紆曰:“柳州與友人論為文書,與昌黎異,昌黎諸書,是論作文之艱苦,及回甘之滋味,柳州則但敘文人之遇,及為文之流弊而已。意蓋輕藐後輩之不知文,雖有獨得之祕,世亦莫知,故破題說一難字,通篇大意,均未言作文之法,但切指弊病,實則能去弊病,則文體自趨於正。”琴南評語,自是彼一種看法,大抵以為衡文,必先從較量字句入手,而恰與子厚此書用意相反。如許叔翹之文,乃一種不可櫛比字句以為高下者也,故申耆[172]引子厚文中第一段以淬勵之,同時管異之〔同〕亦為《叔翹集》作序,語更爽朗。其略曰:

吾友許君叔翹,以布衣諸生與平宿州之亂,大吏欲奏而官之,君不可,獨時時鍵戶讀書,研究當時利弊,著文數十篇以待世用。叔翹,鳳陽懷遠人也,其武略有其鄉先賢風,其儒雅清高,非其鄉先賢所能及矣。

據此,叔翹本非尋常文人,焉得以嚴格文律繩之?意者子厚當時所與論文,人或亦叔翹一流,故旨趣與申耆、異之相合如此。

子厚行文,往往嵌用方言,如本篇“越不過數十人耳”,“越不過”猶言“至多不過”,其《與李翰林建書》:“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”,命意相同。

榮古虐今,較言厚古薄今猶進一層,“榮”、“虐”字都矜鍊。嘗考王充《論衡》中《齊世》、《須頌》等篇,屢用“高古下今”,“尊古卑今”,“褒古毀今”〔以上《齊世》篇。〕,“稱古毀今”,“長古短今”〔以上《須頌》篇。〕等字,子厚或因而發興,別拈兩字,期與遙遙相稱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