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子厚善為騷,《乞巧文》即騷也,晁無咎以變騷目之,並為之辭曰:
周鼎鑄倕而使銜其指,先王以見大巧之不可為也,故子貢教抱甕者為桔橰,用力少而見功多,而抱甕者羞之。[1]夫鳩不巢,拙莫比焉,而屈原乃曰:雄鳩之鳴逝兮[2],吾獨惡其佻巧,原誠傷世澆偽,故詆拙以為巧,意昔之不然者,今皆然矣,甚之也。宗元之作,雖亦閔時奔騖,要歸諸厚,然宗元愧拙矣。〔釗案:“周鼎鑄倕銜指”云者,倕,堯之巧匠,周鑄鼎,鏤倕身於鼎,使自銜其指,語本《淮南子》[3]。〕
旨在惡巧,而歸結於詆拙為巧,幾致巧拙之域混,行道者艱於發足,是補之於此打穿後壁,使立敵之界,一觸即破,有甚於子厚者矣。所謂變騷,在讀騷者之眼光見為如是。
子厚一生為文途徑,有由文入筆之一階段,斯時也,非於文有所惡,將不能於筆發生愛力。且時値永貞政變之際,習於宦場鬼域句當,使之心痗,因而發為此文如下一段:
眩耀為文,瑣碎排偶,抽黃對白,啽哢飛走。駢四儷六,錦心繡口,宮沈羽振,笙簧觸手。觀者舞悅,誇談雷吼,獨溺臣心,使甘老醜。嚚昏莽鹵,[4]樸鈍枯朽,不期一時,以俟悠久。旁羅萬金,不鬻弊帚,跪呈豪傑,投棄不有。眉矉頞蹙,喙唾胸歐,大赧而歸,塡恨低首。
此與泛常之所謂巧者異趣,而描繪駢四儷六者之一股深功,明明自恨夙行曲徑,以致迷方,一旦翻然改途,瞻前顧後,“獨溺臣心”云云,溺之深自不期而惡之篤也。其下:
敢願聖靈悔禍,矜臣獨艱,付與姿媚,易臣頑顏。鑿臣方心,規以大圓,拔去吶舌,納以工言。文辭婉軟,步武輕便,齒牙饒美,眉睫增妍。突梯卷臠,[5]為世所賢,公侯卿士,五屬十連,彼獨何人,長享終天。
此一大段,又將文辭之姿媚與婉軟,重言以聲明之,非本身是過來人,不能言之惟妙惟肖如此。於是有人疑子厚自具巧質,貌為拙形,如明陸樹聲[6]云:“柳子厚於八司馬中,可謂至巧者矣,作《乞巧文》,巧非不足也,晚來作《愚溪對》,以愚自命,豈眞愚者哉?”〔語見《汲古叢話》。〕由是子厚之為此文,非無巧以求益,乃巧多而遺恨,知己者謂之自懺,異己者謂之欺世,至所涉領域,由文字推廣至於政治,又見仁見智之不同耳。[7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