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辰翁視柳文

劉辰翁視柳文

偶閱李如篪[106]《東園叢說》:“退之之文,其間亦有小疵,子厚則惟所投之,無不如意。”吾十餘齡時,即接觸兩家文,而於子厚有特嗜,其所以然,則適如如篪言,凡子厚所投,幾無不循吾意之所之,而曲折以赴,此其為境,殆數十年如一日,從不改轍。獨怪劉辰翁於柳騷有深契,曾將柳文之近騷者,附於其所輯《楚辭》之末,彼之嗜騷如此,則又謂“子厚說文最上,行文最澀。”〔語見《答劉英伯書》。〕由是子厚之文,不澀於騷,而澀於尋常論辨、傳記諸體,吾幾不信狂人飲狂泉,翻相率笑謂不飲者即不狂者而以為眞狂之為詭辯。辰翁之所云云,在吾視之,委有張茂先我所不解[107]之感。

右舉《答劉英伯書》,是《辰翁集》中斤量最重之作,茲將中幅重要部分採錄如左:

凡文必成章,自《孟子》、《莊子》,皆成章之文也,故其辨駁反復,必自極其意,不極亦不容釋。然每章字累百而止,而力常有餘,若大篇江河,雜以風波起伏,竭人情之所欲言,窮事勢之所必至,則秦、漢與諸名家,合辨賦而為一人,又非區區之辭令應對敍述間比也,如此而又不達,則不達矣。今人高韓文,亦其自稱道特甚,在唐人眾多中最甚達,若循其意之所欲言,言適盡,意亦不過如時而止耳。間有數字、數句,費人講說,及得其用意,概不得不爾,又非如子雲輩數數可厭,為遁辭,為蔽意,終亦不得為奇耳。然亦未得如歐、蘇,歐、蘇坦然如肺肝相示,其極無不可誦,回思宋初時,用意為古文者,與同時負學問自為家者,欲一篇,想像不可得,近年如葉水心、洪容齋,愈榛塞矣。文若樂也,若累句換字,讀之如斷絃失譜,或急不暇舂容,或緩不得收斂,胸中嘗有咽咽不自宣者,何為聽之哉?柳子厚、黃魯直,說文最上,行文最澀,三百篇情性,皆得之容易,如駕言出游,以寫我憂,知我如此,不如無生,道之云遠,曷云能來?雖婦人自道亦能此,而不朽亦以此。若皆如懰兮燎兮[108],固所未喻,況首尾聯複不自厭,如《左傳》所謂“艱難其心”[109],而有名章徹,豈不可悲?願英伯從是一掃削去。

辰翁文主意盡言止,貴達戒澀,誠亦言之成理,用力惟恐不至,然吾人讀其文,所感並不爾爾。夫辰翁為文,言與行之不相接如此,竊疑己之辨別力不足,而有負於作者,洎閱《四庫全書總目·須溪集》下評語:謂“其所作詩文,專以奇怪磊落為宗,務在艱澀其詞,甚或至於不可句讀,尤不免軼於繩墨之外”,此可見吾所批判,並距離眞實不遠。顧何以須溪視人之不澀為澀,而翻以己之澀為不澀者?此殆與須溪性分有關,不可能於語言文字間求之。蓋須溪以江右名流,身處宋、元玄黃之交,痛宗邦之淪覆,懷麥秀之深憂[110],神志反覆,言每失倫,此顯出於情意之無可如何,而未易以文章體格繩之者也。至柳子厚之於文,曾自言:“不能自雕斵,引筆行墨,快意累累,意盡便止”,〔語見《復杜溫夫書》。〕此從其淺者言之,實自確定己文之不澀,即以吾之魯鈍,亦能辨認彼自計之非妄。顧須溪澀之,且引黃魯直與之相配,使唐、宋數百年間,兩澀相望,以焜耀於黃茅白葦之外。夫魯直為詩,人有謂“江西魔派不堪吟”[111]者,〔此張之洞詩語。〕至文為詩掩,文之魔與不魔,卻無人言之,而如須溪持與子厚相提並論,則應自天外懸衡以裁之,非文壇後生所得置辭,因不具論。二十年前,吾違難重慶,偶作小詞自遣,以示蘇州汪東[112]旭初,旭初曰:此劉辰翁筆也,吾當時不自喻,今旭初物故,亦無自追討其故云。辰翁字會孟,廬陵人,須溪其所居地也,宋末太學生,景定壬戌廷試,入丙第,對策掊擊賈似道,幾為所中,宋亡,不復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