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歐陽永叔《永州萬石亭》詩,題下注云:“柳子厚亭”,實則亭為韋使君造,固不屬子厚也。可見斯亭之傳,唯賴子厚為之沾漑,以致不喜子厚之永叔,仍不得不為斯亭登高而賦。詩云:
天於生子厚,稟予獨艱哉,超凌驟拔擢,過盛輒傷摧。苦其危慮心,常使鳴聲哀,投以空曠地,縱橫放天才。山窮與水險,下上極沿洄,故其於文章,出語多崔嵬。人跡所罕到,遺蹤久荒頹,王君好奇士,〔題下原注:寄知永州王顧。〕後二百年來。翦薙發幽薈,搜尋得瓊瑰,感物不自貴,因人乃為材,惟知古可慕,豈免今所咍?我亦奇子厚,開編每徘徊,作詩示同好,為我銘山隈。
子厚天賦高才,過盛輒予傷摧,永叔似代造物司此機緘,噫!何惎心之甚也!古慕今咍云云,亦指示二百年後,宋人為子厚張目,仍不得當時人之慨諾。永叔願將此詩銘之山隈,亦以明章物以人貴之理,極其量不過如此云爾。
文中“咸恨推公之嘉績未洽於人”句,摯父校:“推”字誤衍,是。
梅聖俞[27],永叔之至友,少以蔭補為吏,官至都官員外郎而止,人歎其窮而工詩,遺詩甚富,慶曆六年,永叔序而行之,《集》中亦有《萬石亭》詩如下:
天地磨古今,賢愚為埃塵,草樹易變改,山川無故新。眷言零陵守,白髮駕朱輪,閒來問遺老,俯跡哀昔人。昔人者誰歟?元和前放臣,上下窮幽荒,憔悴楚水濱。試觀當此記,圖寫未必真,最苦來黃溪,坐石數游鱗,有鳥大如鵠,東向立不踆。始買鈷鉧潭,鄠杜難計緡,冉溪袁家洞,亂石多磷磷,深里與沸白,若盡無窮津。石渠連巖泓,菖蒲被其垠,窮勝得其詭,衆美誰齊均?西澗石為底,豈無芹與蘋?澗崖如堂席,澗響如龍脣,折竹掃陳葉,羅榻同衆賓,其言粲星斗,百歲猶比晨。萬石乃淺近,尚可資覆巾,而況前所說,但恐煩鐫珉。
詩中“袁家洞”,“洞”疑“渴”字之誤,深里,“里”疑應作“黑”。“堂席”字出《隋書·高祖紀》:“藩屏作固,垂拱責成,沈默巖廊,不下堂席”,下云“折竹掃陳葉”,即掃此堂席上之落葉也。
詩敘子厚之被放,頗致微詞,又譏其圖寫不真,可見己於昔賢,平日深受永叔之影響,不能深切了解。末云:“但恐煩鐫珉”,與永叔之“為我銘山隈”相比,卻有隱顯、深淺之未同。釗案:凡詩人之於山水,不外以己之身分,遣與澗崖、草樹合轍,往往看法不能一致。聖俞以宋詩家描摹唐賢與造化相通之子厚,未親楚地,圖寫敢與子厚爭眞,都是匪夷所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