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皋文有《送錢魯斯序》一首,於彼緣何由學古辭賦,一轉而學古文,申述井井,恍若前後所學,中劃鴻溝一道,可得供後人踐履者然。《序》如下:

魯斯長余二十四歲,以嘗從先君子受經,故余幼而兄事之。魯斯以工作書、為詩名天下,交友徧海內,余年十六、七歲時,方治科舉業,間以其暇學魯斯為書,書不工,又學魯斯為詩,詩又不工,然魯斯嘗誨之。越十餘年,余學為古辭賦,乾隆戊申,〔按即乾隆五十三年。〕自歙州歸,過魯斯而示之,魯斯大喜,顧而謂余:“吾嘗受古文法於桐城劉海峰先生,顧未暇以為,子儻[160]為之乎?”余媿謝未能。已而余游京師,思魯斯言,乃盡屏置曩時所習詩、賦若書不為,而為古文三年,乃稍稍得之。而余留京師六年,歸更太孺人之憂[161],復游浙中,轉入歙,而魯斯客湖南北[162],久乃歸,參差[163]不得見者十三年。今年夏,余自歙來杭州,留數月,一日方與客語,有覢[164]然而來者,則魯斯也。其言曰:“吾見子古文,與劉先生言合,今天下為文莫子若者,子方役役[165]於世,未能還鄉里,吾幸多暇,念久不相見,故來與子論古文。”魯斯遂言曰:“吾曩於古人之書,見其法而已,今吾見拓於石者,則如見其未刻時,見其書也,則如見其未書時。夫意在筆先者,非作意而臨筆也,筆之所以入,墨之所以出,魏、晉、唐、宋諸家之所以得失,熟之於中,而會之於心。當其執筆也,繇[166]乎其若存,攸攸[167]乎其若行,冥冥[168]乎、成成乎,忽然遇之而不知所以然,故曰意,意者非法也,而未始離乎法。其養之也有源,其出之也有物,故法有盡而意無窮。吾於為詩亦見其若是焉,豈惟詩與書?夫古文亦若是則已耳。”嗚呼!魯斯之於古文,豈曰法而已哉?抑余之為文,何足以與此?雖然,其惓惓[169]於余,不遠千里而來,告之以道,若惟恐其終廢焉者,嗚呼!又可感也。於是留數日,將去,送之於西湖,書其言而誌之,且以為別。

魯斯名伯坰,亦陽湖人,書宗北海[170],為時所重,游京師,從劉海峰學古文義法,歸挾其術,誦說於鄉人惲敬與張惠言,於是始有陽湖派古文之名。觀皋文此序,可以窺測崖略,但細察之,祇見魯斯之所授皋文者,不外養意二字。夫養必有資,養後有出,而均依賴於物,凡魏、晉、唐、宋諸家之所以得失,皆物也。由皋文言之,彼所謂盡屏置曩時所習詩、賦若書不為,而為古文,亦佞魯斯之詞已耳,畸輕畸重之間,可能有時超越辭賦,而多攻屈、宋以前之古文。然就大體而言,如皋文者,殆不可能抹煞嚮來辭賦工夫,而於古文中孤踞一席,何況對年長二十餘歲、躬授古文義法之魯斯,設辭送別,不能不有所掩飾迴護於其間者乎?嘗論桐城如方望溪,乃拙於辭賦,而偏古文以為名高者,此阮芸臺所謂:“習見者尊之,不知者屏之”,作為自律準繩,原無不可,但以此束縛天下高才之士,使之才華斂盡,趨於一範,誠陋儒自飾之醜態,不足以別宏毅於斗筲[171]者也。桐城末流,而陽湖崛起,自是中國文壇光明一線,照澈幽隱,使文才茁壯,不至枯槁而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