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自許能書,又善鑒別古法書眞偽,此在子厚一生行迹中,所占部分絶小,而又名為政事、文章所掩,因之從來書道中,幾於不見子厚姓字。宋時有黃長睿[154]者,生年不過四十,尙少於子厚七歲,其一生嗜好,喜古文奇字,“官洛下,得名公卿家所蓄商、周、秦、漢鐘鼎彝器款識,硏究字畫體製,悉能了達,辯正是非,道其本末,遂以古文名家。公文辭雅健,格高而思深,歌詩俊逸清新,追古作者。蓋公之學問慕揚子雲,文章慕柳子厚,詩篇慕李太白,此自其平日所稱道也。〔語見李綱所撰《墓志》〕”約而言之,黃長睿者,可謂北宋具體而微之柳子厚,而其所有古法書知識,或尙不及子厚。顧長睿擅名藝苑,譽望絶高,《東觀餘論》一書,成為書家寶典,而子厚則在此道中闃焉無聞,歐陽永叔為《集古錄》,並不齒子厚於能書之列,凡此皆幾微無損於子厚,偶爾及此,輒贅書一二云爾。

書言植松烏擢之怪,“擢”一作“摧”,此殆謂植松於地,而為烏所摧毁也。夫察見地上痕跡,而推定地下有冢,此類怪事,何常之有?如《異苑》載:魏武北征,踰頓升嶺眺矚,見山岡不生百草,王粲曰:是古冢,此人在世,食礜石過多,而石生熱,蒸出外,故卉木焦滅,發看果然。《東觀餘論》則謂:劉表在荊州,與王粲登障山,所見如此。夫魏武與劉表,頓升嶺與障山,人、地兩兩違異,即足見事迹之出於虛構。〔所謂頓升嶺與障山,皆意造地名,無法在地誌中證實。〕一例如此,他可類推。此種妄誕邪說,子厚斷斷以“怪”,以“不經難信”,及以“姦為之”,剷除淨盡,此公之唯物觀點,即此粲然可覩。

廬墓何迕於孝?孔子歿後,門弟子亦為之,但子厚毅然否定之,認為有違中道。子厚嘗言:“聖人之道,不益於世用”,意謂凡不益於世用者,即明明聖人之道,亦當吐棄。可見子厚意中所謂聖人之道,本身並無一定標準,一切應以己身認為大中者衡之。今則曰:“立大中者不尙異”,再則曰:“大中之罪人也”,人若問曰:大中胡在?子厚將嶄嶄答之曰:“莊周言天曰自然,吾取之。〔語見《天爵論》。〕”蓋自然者,物理也,天下動象,惟期以合乎物理為指歸,此之謂大中。

書後幅“作東郛”一段論證,方望溪與李穆堂有所爭辯,此吾於他條引列,不贅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