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居仁[192]曰:“東坡云:意盡而言止者,天下之至言也,然言止而意不止,尤為極至,如《禮記》、《左氏傳》可見。”此謬論也。夫古文人,亦唯恐言不能盡意爾,如秦宓[193]曰:“僕文不能盡言,言不能盡意,何文藻之有?〔語見茅元儀[194]《野航史話》。〕”可見言意相盡,文家歎為難達之境。夫《禮記》言簡意賅,盡人皆知,《檀弓》一篇,猶且奉為無上典範,至《左氏》紀事詳備,人只見其可削,而不見其可增,之二書者,幾曾如子瞻言:有何意不盡處?清袁枚曾云:“子瞻以通禪理,而其文蕩”,所謂文蕩,大槪從意不盡此類言語看出,人每言蘇文有沓拖風味,亦屬此種。子厚論文,一嚮以誠為本,人而好作半呑半吐之言,何誠之有?

劉才甫[195]者,一不學無術之妄人也,謬竊蘇子瞻之言,據為己有,從事曲講,揮斥徒眾,認為法乳[196]所自,出自震川。南匯張嘯山文虎,曾講其義曰:“桐城由震川以上溯歐、曾,專以風神唱歎為宗”,而吾鄉杜仲丹貴墀鄙之,誚時人“以搖曳取媚為歸體”,或從而鼓掌曰:如斯曳尾而行,眞不啻龜體也!夫言盡而意不盡之謬論,其流弊一至於是,當亦桐城祖師始料所不及。

據嘯山言:斯蔽也,望溪猶審愼持之,中經才甫唱導,至惜抱而續續推廣,於是於文功力遜而流入空疏者流,儼然奉為秘笈,自鳴一派,馴至流衍以入晚清,益以其他政治迫促力,而偽桐城亡。

或曰:“子瞻曾云:‘文如行雲流水,初無定質,但當行於所當行,止於不可不止。〔語見慈谿葉元塏[197]《睿吾樓文語》〕’果爾,呂本中所傳言止而意不止之說,毋乃矛盾?”曰:子瞻行文出語,往往早晚時價不同,如本中云:“東坡晚年敍事文多法柳子厚”,而毀柳之言亦時有。又張文潛與秦少遊同遊蘇門,子瞻以為“秦得吾工,張得吾易”,子瞻平生出言太易,確是一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