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感遇二首
詩云:
西陸動涼氣,驚烏號北林,棲息豈殊性?集枯安可任?鴻鵠去不返,句吳阻且深,徒嗟日沈湎,丸鼓騖奇音。東海久搖蕩,南風已駸駸,坐使青天暮,小星愁太陰。眾情嗜姦利,居貨捐千金,危根一以振,齊斧來相尋。攬衣中夜起,感物涕盈襟,微霜眾所踐,誰念歲寒心?
旭日照寒野,鸒斯起蒿萊,啁啾有餘樂,飛舞西陵隈,迴風旦夕至,零葉委陳荄,所棲不足恃,鷹隼縱橫來。
西陸,明指文通之姓,首二句謂:文通一出,而朝廷為之震動。
“集枯”出《晉語》:優施設飲於里克之家,為之歌曰:“暇豫之吾吾,不如鳥烏,人皆集於菀,己獨集於枯。”[49]菀,茂木貌,指奚齊,己,里克也,里克獨與申生為黨,是之謂枯。歌意謂里克欲為閒樂事君之道,吾吾然其智曾不如鳥烏,吾吾,不敢自親之貌。二語指同一與人共事,而黨性脆弱,殊不足恃。
“鴻鵠”二語,指文通死去,安葬吳郡。
沈湎,指同人陶醉於一時政治形勢。《書》:“沈緬冒色”[50],謂溺於酒,而此處借用。
丸鼓騖奇音,則謂文通去後,京師猶自以排擊姦慝而驚奇,如欲殺羊士諤及劉闢之類。丸鼓,謂以銅丸撾鼓,聲中嚴鼓之節,事出《漢書·師丹傳》。
東海指二王,以二王皆越人也,二王動搖,南方人心不勁。小星,指閹宦出擾政局。
《新書·王叔文傳》稱:“強藩劇帥,或陰相賂遺以自結”,此事子厚亦不隱諱。獨劉闢以賄來則峻拒,以此聳動朝右,群起來攻,此“眾情”四句之義。“齊斧”當作“齋斧”,謂齋戒入廟以受斧也,《易》:“得其齊斧。”[51]
攬衣,當指叔文吟杜詩自況,歔欷泣下事。
歲寒,是子厚獨自感念叔文之語。
第二首詞旨明白,無取深釋。
嘗論子厚在貶謫後十四年間,曾未或敍述永貞政變形象,讀者每引以為恨,顧文中無有,詩中卻未嘗無,以制題言,“感遇”二字,即包涵到顯然觸目之政治性。注家輒從表面著眼,謂其詞旨幽邃,音節豪宕,近似陳拾遺[52],非中唐人口吻云云,至詩之背景如何,全不顧及,千年以來,竟無一人偶發其祕,感喟曷任?綜此詩意義,有以下數則,可得說明:
一、本黨根據薄弱,敗徵早露,此在“棲息豈殊性?集枯安可任?”及第二首末聯:“所棲不足恃,鷹隼縱橫來”等句內,顯示皦如。
二、本黨人物,子厚惟推尊陸伯沖及王叔文二人,故詩中指明其人,極意藻飾,觀“微霜眾所踐,誰念歲寒心”二語,對叔文尤深憫歎。
三、黨內一盤散沙,暗中不少爭吵,從“鸒斯起蒿萊”,及“啁啾有餘樂”等語看來,子厚心中早有所不足。
四、就中如王伾之好貨,子厚尤為不滿,如“眾情嗜姦利”,此等語分量多重。
五、南風已駸駸,當指韋皋及裴均、嚴綬等人發動進攻,再加天暮小星之羣閹裏應外合,可見敵勢之強,非本黨所能抵禦。
六、“徒嗟日沈湎”二語,包孕頗廣,大抵表示在廷之步伐已亂,往往表顯力量於不足表顯之地,此子厚深為太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