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家三首

田家三首

诗曰:

蓐食徇所務,驅牛向東阡,雞鳴村巷白,夜色歸暮田。札札耒耜聲,飛飛來烏鳶,竭茲筋力事,持用窮歲年。盡輸助徭役,聊就空舍眠,子孫日以長,世世還復然。

籬落隔烟火,農談四鄰夕,庭際秋蟲鳴,疏麻方寂歷。蠶絲盡輸稅,機杼空依壁,里胥夜經過,雞黍事筵席。各言官長峻,文字多督責,東鄉後租期,車轂陷泥澤。公門少推恕,鞭扑恣狼籍,努力愼經營,肌膚眞可惜,迎新在此歲,惟恐踵前跡。

古道饒蒺藜,縈迴古城曲,蓼花被隄岸,陂水寒更淥。是時收穫竟,落日多樵牧,風高榆柳疏,霜重梨棗熟,行人迷去住,野鳥競棲宿。田翁笑相念,昏黑愼原陸,今年幸少豐,無厭饘與粥。

《田家三首》,乃子厚代表農民之控訴書,諸注家謂是點染田園本色之清眞語,饒有淵明風味,何啻癡人說夢!

蓐食:《左》,晨炊蓐食[150],注:未起而牀蓐中食也。[151]

飛飛來烏鳶:謂烏鳶聞耒耜聲而飛來攫食,此暗示無田可耕之二流子不少。

持用窮歲年:《植靈壽木》“持用資徒行”,同一使“持”、“用”字。“用”猶言“以”,彼謂持靈壽木以資徒行,此則謂持筋力事以窮歲年也。至《酬賈鵬山人》[152]“幽貞夙有慕,持以延清風”,謂持幽貞以延清風也,則直使“以”,不使“用”矣。窮歲年者,謂年年如是,以至於死,此直貫下四句,語意十分寃苦。鐘惺謂:“結得味永,似儲、王諸詩”[153],斯眞隔靴搔癢,吾揣竟陵未必了解子厚作何言語。

聊就空舍眠:舍,諸本作“自”,釗案,作“舍”者是。

第一首訴說農民等於永不翻身之農奴,此謎直至公曆一九四九年大革命成功,而始衝破,換而言之:子厚歿後,此一農民孽障,還沿襲了一千年。諸公道是淵明風味,則“子孫日以長,世世還復然”,豈今日之農村訴苦會上,猶盼望有人頌揚祖先曾享受清福耶?

“庭際秋蟲鳴”四句:是農談時村中景象,“機杼空倚壁”為關目語。

“各言”下八句:皆轉述里胥之語,蔣注:“援吏胥來說,便鬆暢,是亦《捕蛇者說》光景。”說諦。

努力愼經營:“愼”字如此用,下每含否定意。此謂里胥告農民,不要做冒犯公家之事,第三首“昏黑愼原陸”,其“愼”字用法亦同,謂日一入暮,即不可在道路上行走也。

蒺藜,是置諸道路、禁人通行之障礙物,此用生蒺藜,或用鐡蒺藜,都不一定。隄岸是風景區,亦禁農民擔柴火、或他種笨重物通行。

第三首謂農民終日勞動,惟日暮始有餘隙樵牧,但此時野鳥都須棲宿,農民反找不著通行道路,迷失方向。於是田翁笑語相念:諸公傍晚,以不出門脚踏塗路為是。

農民行路且無自由,其他所受桎梏可想,“厭”同“饜飫”之“饜”。末謂今年幸而比往年稍稍豐收一些,但仍連稍厚一點之饘粥,也吃不飽。釗案:首章結聯:“子孫日以長,世世還復然”,從文字面貌看,與《禮記》謂:“良工之子,必學為箕,良冶之子,必學為裘”,意義無甚差別。惟將上一聯:“盡輸助徭役,聊就空舍眠”,仔細玩味,則農夫世受窮困,永無終期,其內心之疾痛慘怛,距踊紙上。

嘗論中國人口,農民占百分九十五以上,此並非於今為烈,反之,古農民比分祇有高於今,而決不會低。惟其然也,子厚作《眎民》詩,實不啻眎農詩。倘對此占人口絶大部分之農,不能打破其階層,而使其他階層曰士、曰工、曰商、曰兵,在國家統“攝引”〔今日謂之領導。〕之下,與之時而匯合,時而分工,形象做到“左右惟一,出入惟同”,績效達到“其風旣流,品物載休”,夫不如是,國家將無大開民路而大和會之一日。君子讀子厚《田家三首》,證以《眎民》詩建設社會之最高主旨,而相與劑焉質焉,以崇其成,將不能不有如右想像,吾於是乎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