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耕
中國社會第一弊害,乃將士與農打成兩橛,從而勞心、勞力,造成兩種階級,無自相通。子厚直至貶謫永州,纔銳感到此一不合理現象,發為吟詠,低佪不絶。如《首春逢耕者》云:
南楚春候早,餘寒已滋榮,土膏釋原野,百蟄競所營。綴景未及郊,穡人先耦耕,園林幽鳥囀,渚澤新泉清。農事誠素務,羈囚阻平生,故池想蕪沒,遺畝當榛荊,慕隱旣有繫,圖功遂無成。聊從田父言,款曲陳此情,眷然撫耒耜,迴首烟雲橫。
此逢耕者而悟到切身素務,謂本應從事於農,無奈羈囚於此,分身不得,撫摩耒耜,款曲情深。追想遺畝故池,都付蕪沒,言下瞻依不盡,悔念如燒。此甚為《集》中沈痛深刻之作,而猶不如《遊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》後幅一大段。〔詞見本卷《敘志詩》題下,此不錄。〕
此說到柳氏本有田、有宅,可得躬耕自樂,處賤無所謂溷濁,固窮說不上淫慆[112],負版伐鼛,登年力役,都算靖獻於國,何事妄圖富貴以至於此?此其悔恨交幷,詞尤顯露。凡此皆指手把鋤犁,躬參耕作,並非祇以“歸田”二字,姑事烘託而已。因有“螟蛑願親燎,荼堇甘自薅”等句,清初李安溪,能暗誦此《七十韻》詩,而一字不遺。士夫身登臺閣,而心於農田村落,深有嚮往,不難一索而知,詩之感人,一至如此。其他子厚描寫田家逸趣,如《郊居歲暮》:
屏居負山郭,歲暮驚離索,野迥樵唱來,庭空燒燼落。世紛因事遠,心賞隨年薄,默默諒何為?徒成今與昨。
此又是一番心境。晁子止曾和之云:
殘暑夜不炊,曉風吹蕭索,開門望林深,〔“林”原作“木”,疑字剝落所誤。〕引蔓修籬落。所欣塵累遠,不恨生涯薄,心事少干雲,白頭成憶昨。
唐、宋士大夫之引田家逸趣自慰,大致如此,然亦止於躬居田里,藉耕耨為嘯咏而已。清錢塘金冬心[113],自名曰農,可信於農有宿契。自訂詩集第一首,即標題曰:“予處田野,與物無爭,賦雜體一章,頌農事也,編為告誡,以當農謠。”其詩如:
跼蹐[114]復跼蹐,壟坂筋力顫,鞭箠爾雖長,寧識牛性善?
西埭比戶忙,窄衣空掩髂,罱泥三尺渾,朝來喧築壩。
云云,亦止於躑躅道周,徘徊瞻眺,固未嘗與身心性命有關。歷代詩家,可見其眞“身畚鍤茠刺無休”,如陸龜蒙之企慕“堯舜黴瘠禹胼胝”[115]者,居絶少數。吾嘗讀汪大紳〔縉〕之《二耕草堂記》,二耕者何?大紳未加說明,吾竊以為以手足耕者耕也,以目耕者亦耕,二耕相合,始通勞心、勞力之郵。
二耕草堂者,明許中書[116]故址,所謂梅華墅[117]者也,今為我家別業,地在甫里,慕甫里陸先生[118]之風,以“二耕”名其堂焉。季晉[119]曾居其地,數月歸告我曰:地與海藏寺相連,得我兩人讀書其中,吚唔聲與鐘磬聲相應,乃大佳也。予愛其言有味,每欲踐其約,而季晉亡矣。季晉在日,予足跡偶及而已,未能賞其趣也,至是留數日樂之,為作詩狀其景物焉。予家住楓橋,山水之勝,舉足即是,偶向李四禹定誇之,禹定亦向予誇圓妙觀中看歸鴉之勝,予笑而薄之。禹定於薄暮時,固要予至觀中,見枯樹撐天,橫雲遠帶點點歸鴉,度反照而下,須臾滿樹顛矣,予乃識禹定會心處。於時季晉尙在也,偶舉示之,季晉曰:吾在二耕堂已飽觀此景矣,今至其地良然。予又嘗與季晉言耕讀之樂,茫茫浮世,惟此二事佳,又言我輩所以不如古人,能讀不能耕耳。季晉曰:耕似差劣,似不足學也,予曰:伊尹耕於有莘之野,而樂堯、舜之道,耕即是學耳,且舜亦耕於歷山矣,所謂先聖、後聖其揆一者,安知其不在耕耶?季晉曰:我輩文士耳,安能遽及於此?已而與季晉出遊田間,當菜華盛開時,予指向季晉曰:似此大文章,我輩閣筆矣。及觀插秧,見野人隨手插去,不失尺寸,復指向季晉曰:文入妙來,安能爾耶?季晉因而歎曰:旨哉阿兄之言耕也,即耕即學,吾固未敢為兄保任,然與天隨輩相頡頏,殆可無愧色,其名二耕堂也宜哉,為作記以道之。
文中以菜花盛開為大文章,及秧隨手插去,不失尺寸,為文入妙,都是身體力行,確有心得之筆。然亦不過現身說法,為一己安頓身心之計,至為國計民生著想,打破自來士農階級隔閡,使知識分子躬下農村,“即耕即學”,並長養子孫,使保持此一高等文化風格,則須自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人民政權確立之歲為始,始有記錄,茲姑就子厚之田家詩長謠引申,相與明志云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