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《道州毁鼻亭神記》,乃子厚黜邪明教之所為作也,子厚旣不得志於時,平日利安元元之大計,不為其正而為其負。文中“明罰行於鬼神,愷悌達於蠻夷”二語,以信鬼尙禨之楚俗,而昭其慴伏[5],以相傳千年之淫祀,而毁於一朝,事與願諧,聞歌興起,作者實不啻借伯高[6]酒杯,澆自己塊壘云。
文不須解釋自明。“鼻”與“庳”同,君有鼻者,即舜封象於有庳也,有鼻在零陵,或謂零陵有鼻墟是也。翟灝[7]《〈四書〉考異》:鼻與庳,皆從“畀與”之“畀”,音皆讀若庇,故其字得通借。釗案:《左·襄廿三年》,邾畀我來奔,《公羊》作“鼻我”。斥一祠而二教興焉者,二教當指教孝、教弟,對上文“以為子則傲、以為弟則賊”言之也。
袁子才《隨筆》[8]中,有《鼻亭之疑》一條如下:
柳子厚作《毁鼻亭神記》,明象之不當祀也,王陽明作《靈博山象祠記》,明象之當祀也。按靈博山在今貴州,非象所封地,孟子所云有庳,即今湖廣永州府之零陵縣,其險惡非人所居。舜罪四凶[9],流竄皆在中國,何獨象而封之極遠之地?當時舜都安邑,離零陵四千餘里,焉得“常常而見,源源而來”耶?惟《史記》注引《括地志》曰:帝葬九疑,象來至此,後人立祠,名曰鼻亭神,此為近之。
子才疑象不當封於有鼻,果爾,則相隔四千里之地,不得常常見,源源來,於是翻信《括地志》說,象因舜葬九疑而來至,是疑也,姑備一說存之。
旋檢姜西溟[10]《湛園未定稿》,得《鼻亭辨》一首,子才所記悉本於此。《辨》如左:
鼻亭辨(姜宸英)
柳子[11]為薛道州作《毁鼻亭記》,謂象以惡德專世祀,不可,至明王文成[12]為《靈博山象祠記》,以象為已化於舜,故其民至今廟祀之,其識似勝子厚,而兩公皆未及象封邑所在。案靈博山在今貴州境,非象所封地,《孟子》“舜封象於有庳”[13],即今湖廣永州府之零陵縣,《一統志》云:在道、永二州之間,窮崖絶徼,非人迹可歷。愚嘗考之:舜罪四凶,其所誅、流、竄、殛,皆不出今中國之治。幽州在密雲,其地有共城,崇山今澧之慈利,即岳州境,比零陵尤近,三危在沙州,漢燉煌縣東南三十里,羽山在萊州即墨古不其縣南,所謂投之四裔者,以其為東、西、南、北之界也,其實皆中國版圖所隸。當時舜都安邑,若封象在今零陵縣地,則陸踰太行,水絶長江,延迤三、四千里,然後得至。又有洞庭不測之險,俗與椎髻為伍,而驅其愛弟使披箐篁,涉風濤,犯瘴癘於此地,此與四凶之放何異?而猶以為仁人之親愛其弟,吾不信也。漢文帝弟淮南王長廢徙蜀,袁盎諫,以為淮南王素驕,而暴摧抑之,帝必受殺弟之名,後淮南王果道死,而帝悔不用盎言。象之凶傲,甚於淮南,有庳之險遠,不啻巴蜀,使舜避放弟之名,而封之以險遠必死之地,是何漢文之所終悔者,而舜行之不疑也?孟子曰:“欲常常而見之,故源源而來”[14],越湖絶江,踰河涉嶺,以至京師,比歲一至,則往返萬里,其勞已甚;數歲而數至,則日奔走於道路之中,且時有登頓之憂,風波之患;若三年五年一朝見於天子,如周之制,又不可謂之常常而見,源源而來也。以此推之:則零陵必非象所封地,象所封地,必近帝都,而今不可考矣。柳與王之說雖善,然祠廟之建毁,均於象無與。《史記》注引《括地志》曰:“帝葬九疑,象來至此,後人立祠,名曰鼻亭神”,此為近之。然世俗之附會古蹟,名似而實非者多矣,予誠不敢穿鑿以求之也。
試將湛園此文,移核隨園[15]所記,即知後者為前者之縮本,篇幀異而內容全同。查湛園以布衣知名於時,晚年一第,而旋坐法謝世,天下寃之。因而文集收入《四庫》者,早為北平黃叔琳[16]全部刊出,隨園鄉里後輩,斷無不加瀏覽之理。夫後輩取材於前輩著作,以成短書,文人惺惺惜惺惺,亦自合之兩美之事,顧隨園不出此,而甘尸剽賊之名,為識者齒冷,殊不可解。
姑即姜文繩之,藹然仁人之言,史實究不無可議。《論衡·書虛》篇稱:“傳書言舜葬於蒼梧,象為之耕”,據此,《括地志》九疑之說,先未必確。王充“傳書”云者,未識何書。所謂象,人耶獸也?誰能實之?夫充,東漢產也,較之唐人蕭德言等[17],去古稍近,此一筆訟,未易理平。於是零陵象忽來至,來至而即應為之設祠,湛園此說,似終難於徵實。要之象者象也,“以為子則傲,以為弟則賊”,二語鐡案如山,無從爬梳。由是言之:唐元和中薛伯高刺道州之剷象祠,視作清初湯斌撫蘇之毁五通祠,不問某一通來從何來,某半通去何處去,[18]其可。子厚之識,於何勝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