乖龍左耳
南豐曾裘甫《艇齋詩話》載:
韓退之《樹雞》詩云:煩君自入華陽洞,割取乖龍左耳來,予按割龍耳事,出柳子厚《龍城錄》,又馮贄《雲仙散錄》載:崔奉國家一種李,肉厚而無核,識者曰:天罰乖龍,必割其耳,血墮地生此李,未知退之所用果何事?洪慶善[93]注韓文甚詳,而於此獨缺文,不知其如何也?
釗案:《龍城錄》及《雲仙散錄》兩種皆僞書,所載絶不可信,顧裘甫一一不加批駁,殊可怪。又吾見篤學博識如王伯厚,亦稱引《龍城錄》若無其事,裘甫謂洪慶善注韓文甚詳,獨於《樹雞》缺文,吾意此慶善識超伯厚處。
吾七、八齡時,長兄菊年在後園楓樹頂上,摘取鮮白大菌,全家烹食甚美,七十餘年來,吾口絶此味久矣。當時衆指此爲楓樹菌,依《龍城》、《雲仙》二集所記,則松樹及李樹上,都可能有此長物。吾老來曾有句云:赫赫楓林大菌肥,長兄割取佐家醅,閒來苦憶兒時事,曾食乖龍左耳來,即追記此事也。
十年前:吾本乖龍事草一絶,示冒鶴亭[94]丈,丈詫爲天仙化人之筆,惟此類詩不宜多作,切切囑予加愼,余極爲感動,惟詩未留稿,當時如何措詞,已寖忘之爲可惜耳。吾憶潘伯鷹亦曾見此詩,彼拍案叫絶,特未曾規勸如鶴丈。
偶閲柳詩《寄京中親故》:勞君遠問龍城地,及《種木槲花》:“祇應長作龍城守”等句,而知《龍城錄》之誤會所由來,兼記於此,以昭信守。
益知閲吾此條,頗感興趣,述所見於後:
退之《樹雞》一詩,《集》中排列於《送鄭尚書赴南海》後,《左遷至藍關》前,論年代,約在元和十三、四年間。《龍城錄》之出也,當在元和十四年己亥子厚逝世之後,而退之之歿,長慶四年甲辰,僅遲柳歿後五年,於《龍城錄》未必閱過。縱即寓目,以其僞故,亦不肯引用,理至明顯。至馮贄《雲仙散錄》,出版於天祐間,後於退之數十年,更無從窺見。裘甫不在此處細加考核,即指《樹雞》詩引用上二書之一,鑄成大錯。
自宋以來,《昌黎集》版本較多,注者紛紜,獨朱子所校,於此詩采用臨邛韓醇所注:“《茅君傳》,玄中之洞六十三所,第八句曲山之洞,曰金壇華陽之天。”查句曲在江蘇句容縣東南,漢茅盈與二弟來此,因號茅山,而華陽洞之名,殆肇源於此,亦即《樹雞》詩第三句之所從出。第四句紫陽[95]自注:“取譬也”,煌煌三字,尤中窾要。至如《龍城錄》所云:吳綽割取龍耳,意在得珠,與《樹雞》何涉?由此可見:不是退之引用《龍城錄》,而是《龍城錄》作者故弄狡獪,摭拾此詩,編成吳綽一段故事,用以欺人耳。
清初黃鉞[96]左田,亦有《昌黎詩增注證訛》之作,不憚廣搜博覽,以增其未備,證其譌舛,固已費幾許心血!惟於此詩擅將韓、朱兩注刪去,代以《龍城》、《雲仙》二錄,蓋襲裘甫謬說,以致再误,是未能證人之訛,反自留訛,待人辨證,可為一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