輓近長沙有傑士,曰曹孟其[68],為文俊異出其儕輩,惜不得中壽,而困瘁以歿,海內知之者甚少。往歲嘗以《雜記》本寄余,中有《談文字》一則,偶爾憶及,為尋繹數過,錄在下方,願天下以通人自命者,共體斯文:

閱《續古文辭類纂·書牘類·姚瑩書》云:“讀書當求於我有益處,不當求書中疵處而辨勝之”,此語甚有見地。獨吳南屏《說釣》等篇,人多喜之,余以為此等貌為高雅語頭,極可厭。大抵此老為文,皆故意做作,外舅曾見其人,黃冠廣服,顧盼流意,亦極力做作之一如其文已。周星叔[69]、孫子餘[70]用力不多,即王先生亦以為看同鄉面子。〔曩王先生告余:所選《古文辭》,江浙人頗有違言,以為偏袒湖南。〕余嘗與人論文,以為不說假話,不說腐話,不說野話,不說老話,即自然成文,如何為體?如何為古?皆自畫耳。書牘之例,開口說恭維話,轉葉說謙遜話,如應制科,如遵令甲[71],其實抗固可厭,卑亦有可厭處,罵固使人不歡,譽亦有使人不歡處,此不說假話之說也。如遭父母之喪,必曰罪孽深重,不自隕滅,此誠何說?豈先委塵垢,乃所以事親耶?此古人之腐話不必學也。野話即不對題,老話即勦襲,南屏必曰此文似柳子厚,此文似蘇子瞻,亦何不自振作?前歲王先生論虛受堂文,偶及《許雪門墓志》[72],余謂韻文似歐陽公,王先生為出元稿,則有郭侍郎[73]眉批:此文似歐公云云。王先生曰:“但求成文,我亦不知其然”,王先生高於柈湖[74]多矣。黎蓴齋論作碑志,以為必席兩漢而還之三代,此亦抓不著癢處。且兩漢、三代無所謂古文,唐以後所謂古文,皆時文也,第非小講八股耳。古人無古文,而今人有之,今人有之,又以為此兩漢、三代之文,豈不過於矛盾?余意文無所謂古今,今人好處,必有過於三代、兩漢者,兩漢、三代之書,於今尙存,何嘗如今之所謂古文?又何嘗確有好處?然必曲為摹擬,則《尙書》、《大易》[75]、《春秋》、《論語》之類,固有為之者,奈何不以還之兩漢、三代而重之也?古人不必能文,文亦不必以古為是,立古文之名,則名不雅馴,務求合於古人之文,則其文皆妾婦耳。古人人人作文,今已歸書生專作,書生者,無用之別名也,巧立名目,壟斷市利,故今之所謂古文,皆鎖眉蹙額,韓昌黎即其人矣。

《續古文辭類纂》有兩種:一長沙王先謙益吾所編,一遵義黎庶昌蓴齋所編,孟其指王《續》而非黎《續》,所編雖異,而主旨咸在取媚當時手掌兵權、指揮壇坫之人[76]。旣指其人為文章正宗,因於與之習近諸家,多所顧藉,周星叔〔樹槐〕、孫子餘〔鼎臣〕之類是也。而吳南屏〔敏樹〕之聲價,亦倚此人而起,孟其惡其矯揉造作,語無過分。尋孟其蔑視桐城,意並不在打倒當時偶像,而實在壓抑號為文家不祧之祖之韓,蓋以鎖眉蹙額罵倒昌黎,即切斷桐城派潛入湖湘之支流餘瀋。文雖不為柳子厚張目,然韓抑則柳自揚,識者當能辨之。至尊葵園曰王先生,則語涉師門,誼不可少,與論文見地無關,外舅何人?其名余漫忘之。

王《續類纂》,收有屠伯[77]復南屏一書云:

某嘗好讀陶公[78]及韋、白、蘇、陸[79]閒適之詩,觀其摶之物態,逸趣横生,栩栩焉神愉而體輕,令人欲棄百事而從之遊。而惜古文家少此恬適之一種,獨柳子厚山水記破空而遊,幷物我而納諸大適之域,非他家所可及。今乃於尊集數數遘之,故編中雖兼眾長,而僕視此等尤高也。《與歐陽筱岑[80]書》中,論及桐城文派,不右劉、姚,至比姚氏於呂居仁[81],譏評得無少過?劉氏誠非有過絶輩流之詣,姚氏則深造自得,詞旨淵雅。其不厭人意者,惜少雄直之氣,驅邁之勢,姚氏固有偏於陰柔之說,又嘗自謝為才弱矣。其論文亦多詣極之語,國史稱其:“有古人所未嘗言,鼐獨抉其微而發其藴,惟亟稱海峯,不免阿於私好。”要之方氏以後,惜抱固當為百年正宗,未可與海峯同類而並薄之也,淺謬之見,惟希裁正。

不審右文孟其曾入目否?其中不敢毀柳,又藉柳以媚吳,猶見此公論文,還存有片面公道。至在排抑海峯之下,同時迴護姬傳,則彼殆居於不得不然之勢,而仍承其陰柔,少雄直氣,語有分寸,只圖抵銷南屏呂居仁之惡比為止。此公未達耄年,而氣衰如此,亦足憫歎,斯誼恨不得如孟其者而論之。

孟其論文,並不標揭一字,曰潔曰某,以為的彀,而凡潔字之實際用處,彼皆能了解,而一一予以發揮,吾見近代通人才如孟其者實尠,故特愛重之。然吾愛曹孟其,亦愛吳南屏,蓋天下人之長處,固不必得到天下一致之好評,孟其鄙南屏顧盼流意、極力做作,吾則視南屏如魏徵,正見其自饒嫵媚,而孟其所言,亦不失為同一嫵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