冉溪

冉溪

劉後村稱:柳詩幽微者可玩而味,感慨者可悲而泣,其七言五十六字尤工。尋七言五十六字有兩種,一轉韻,一不轉韻,不轉韻即七律耳,而轉韻之五十六字,《集》中止《冉溪》一首云:

少時陳力希公侯,許國不復為身謀,風波一跌逝萬里,壯心瓦解空縲囚。縲囚終老無餘事,願卜湘西冉溪地,卻學壽張樊敬侯,種漆南園待成器[106]。

此種體裁,善為之,形雖短小精悍,實乃寬大沈雄,近同光體[107]中人,有喜為此體而自誇絶唱者,而竟不畏柳侯見而微哂,可謂大膽。

後村所謂尤工,殆指七律,而非指轉韻,且《冉溪》一首,乃隨意即景之作,亦不得云絶工。雖然,結聯“卻學壽張樊敬侯”二語,含有深遠意義,足見子厚一生政治抱負。蓋子厚見到中唐局勢紊亂,根本政策之計劃,難於澈底施行,而己又阨於縲囚,體力衰退,恐生前不能有何具體成就,一腔熱血,遂由本身而逐漸移轉到下一代去,因而觸景吟詠,衝口獲得如壽張樊重、種漆南園之詩句,定非偶然。從《眎民》詩中,看到子厚刻畫將來士農工賈、董董融融之太平盛治,其如何教育策進下一代上,諒有多少著述,計劃準備及身殺青,留貽後人。獨惜天不我與,未及中壽而謝世,此一懲前毖後之遠大策略,終於無法實現,而遺跡亦復渺然,無可追尋。《新唐書》稱:子厚曾注《法言》十三卷,至今殘存於《五臣注》者,止於四條,夫《法言》者,揚子雲比擬《論語》之所為也,目的固不重當時而在後世,倘子厚以南園漆視《法言》,則此一未雨綢繆之計,已付之烏有子虛而無從控揣,傷哉傷哉!

冉溪即愚溪也,其先以冉姓地而得名,洎子厚以愚謚之,遂成為子厚十年生息、性命相關之處。非微流連光景,招邀友朋,寫成詩篇最多,而且子厚躬參耕稼,與農民打成一片,平生溝通工農之階級觀點,亦得以一部分顯現。所為《溪居》詩云:

久為簪纓累,幸此南夷謫,閑依農圃鄰,偶似山林客。曉耕翻露草,夜榜響溪石,來往不逢人,長歌楚天碧。〔釗案:《全唐詩》及廖本“纓”作“組”。〕

“曉耕翻露草”一聯,即切實為自己寫照。

《夏初雨後尋愚溪》云:“沈吟亦何事?寂寞固所欲”,其甘寂寞,眞也,《溪居》“來往不逢人”句,自是實境,亦明本懷。《雨晴至江渡》云:

江雨初晴思遠步,日西獨向愚溪渡,渡頭水落村逕成,撩亂浮槎在高樹。

鄉村河流見底,介然成路,固數見不鮮事。一九四九年春,吾隨南方代表圑,從石家莊赴平山,須橫渡滹陀河。時河吐蹊徑,輾牀而過,與子厚獨渡愚溪相似,特吾與數人偕行,互談漢劉秀蕪蔞亭食豆粥事[108],又未見浮槎在樹為微異耳。

柳詩近陶,人無異詞,然兩家詩之見解,並不翕然一致。以田家詩言之,淵明逃避現實,酷好飲酒,所謂躬耕南山,帶月荷耡[109],廑廑標榜象徵性之動作,以資寄託而助逸興。人品雖高,所作詩如:“戶庭無塵雜,虛室有餘閒”[110],以及“此中有眞意,欲辨已忘言”[111],雖以富於黃老氣味,而為後輩詩人所引重,獨自子厚觀點看來,此種不益世用,〔嘗論陶、韋、柳三家,宜從用字上區以別焉。蓋韋以跅弛[112]之才晚用,柳大才不得其用,陶則不用世而用己。如一百畝田,以五十畝種秫,供己飲酒,即可謂處世大謬。〕徒然長養頹廢氣氛,阻人進路,若而雅人深致,隱士高風,顯然為其所鄙視而不予歌頌。《敘志》詩中有云:“卜室有鄠杜,名田佔灃澇,螟蛑願親燎,荼堇甘自薅”,與夫“登年徒負版,興役趨伐鼛”,此其努力耕作,獻身國家,而且農與工雙管齊下,以表示畢生志願所在,態度何等明朗!意志何等堅決!以視後來元初東南人士,約為月泉吟社[113],以田園雜興命題,聘謝皋羽[114]詳較揭賞,號稱一時盛事,流風傳播亙一、二百年不衰,探其源也,殆不問而知由陶家胎息而來,子厚有知,定認為與遺毒社會之狐蠱無異,務期揮斥以盡。柳詩中此一重大旨趣,吾名之曰亂農,又安得等閒待之。〔亂者終也,此曰“亂農”,正如《論衡》之“亂龍”。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