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惕甫之於柳文

王惕甫[151]之於柳文

偶閱番禺凌揚藻[152]《蠡勺編》卷三十八有一條云:

長洲王惕甫曰:古文之術,必極其才,而後可以裁於法,必無所不有,而後可以為大家。自非馳騖於東京六朝、沈博絶麗之塗,則無以極其才,而所謂法者,徒法而已,以徒法而語於文,犬羊之鞹[153]而已。自宋以後,歐、曾、虞、范[154]數公之文,非不古也,以視韓、柳,則其氣質之厚薄,材境之廣狹,區以別矣。蓋韓、柳皆嘗從事於東京、六朝,韓有六朝之學,一掃而空之,融其液而遺其滓,遂以敻絶千餘年,柳有其學而不能空,然亦與韓為輔。望溪方氏宗法昌黎,心獨不愜於柳,亦由方氏所涉於東京、六朝者淺,故不足以知之。今雖謂歐、曾數公之文,勝於柳可也,使誠坐歐、曾數公於此,而俾之執筆為柳氏之文,吾知諸公謝不能也。

右段文字,在《惕甫集》中查之無着,不知凌君從何處得來。綜觀此文,有兩義甚為踔絶:一、文必無所不有,而後可以為大家;二、方望溪不愜於柳,由方所涉者淺,故不足以知之。尋惕甫生性傲岸,而又生事艱窘,為人傭力,官至咸安宮教習而止,其《未定稿·自序》有曰:

夫將承學治古文,必且融會於羣經,旁貫以小學,導源於身心性命之間,究觀於上下、天人之際,本其所不容已者發為言,而又裁之以國家之掌故,朝廷之令典。如是,然後行之以馬、班之法,運之乎韓、歐之體,無難易、平險、高下,而一歸乎心之所安,與夫義之所止,非是者不能為。

夫其所得於心者如右,則以抵掌[155]時流,衡其述作,而獲如曩所列二義,不滿於空疏頑獷之方望溪,而以文須無所不有,而後不愧為大家,此正如半千之為五百,毫髪無爽。《自序》又稱:年十四、五,從大父[156]讀書松江守廨,得識宛平鐘勵暇[157],勵暇時年七十,早歲親炙望溪,篋中多望溪遺書,自以為習聞緖論,先入以為之主。是望溪者,行輩且先於大父,而又童而習熟遺書,顧卒薄其人與文,以謂無當於意,號為犬羊之鞹,信是語非泛設。

獨惕甫軒輊韓、柳,謂“韓有六朝之學,一掃而空之”,其語不確。蓋《進學解》云:“沈浸醲郁,含英咀華,作為文章,其書滿家”,此十六字,非求東京、六朝之學唯恐失之者耶?平心論之,柳有六朝之學而不能空,容或如是,韓則未得其學,而自詡為空,以欺天下後世,一旦館下諸生,為之吐露眞實,據其平生勤業,不過爾爾,抑何可笑!

文必無所不有而後能極其才云者,即博而後約之謂也。博而趨約,乃自然之文序,不博而侈言約,直犬羊之鞹耳,實不足以言文。嘗論子厚東京、六朝之學,三十三歲以前,已集大成,博學、審問、愼思、明辨四層工夫,皆已完滿達到,貶謫以後,只餘篤行一步而已。以是永、柳十四年間,不論何項文字,水到渠成,幾無投而不利,退之則不然。退之自始未於博字用功,《三傳》旣束而不觀,《禮經》又嫌其碎細,居然放言不屑,故示精進,迨捉襟見肘,非有東京、六朝以質劑焉不可時,則不恤支支節節而為之,遂至“焚膏油以繼晷,恆兀兀[158]以窮年。”卒之酬接益繁,嗜欲益闊,工雖勤而效仍不大,《進學》一解,竟不得不透漏眞實,貽笑方聞,此誠所謂作偽心勞日拙者。方靈皋博更不足道,而漫以效法昌黎自豪,如市儈之買空賣空然,吾聞輿臣僕,僕臣臺,靈皋又不啻退之之重臺,濫厠文苑,何足齒數?〔查靈皋以韓、歐自詡,顧韓、歐均善詩,靈皋絶不能詩,是靈皋自豎之高臺半傾矣,即降為重臺,宜亦半圮,何文苑之足言?〕釗案:桐城標榜宗韓,二者前仆後繼之空虛無力,久而形像顯然,隨後陽湖並不聲言申柳,顧子厚之雅言樸學,轉在張、陸[159]一流之間,求體現而靡不足,此種文壇暗潮,迄無人注意闡發,卻是非常可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