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嘗論子厚之文,其得力處第一在潔,此境為韓、蘇所不能到,明末有鄞人徐丹崖[55]〔文駒〕者,曾與朱竹垞[56]書,揭櫫此誼:

讀所示古文,意眞語朴,格老氣蒼,而其足與荊川、震川相伯仲者,尤在一潔字。自昔操觚[57]之士,人欲名家,其議論才情,或不無作者之意,然而拖泥帶水,瓦礫雜投,往往瑜不掩瑕,醇不勝駁。於是有堆垜之弊,有裝飾之弊,有畫蛇添足之弊,有疊牀架屋之弊,有買菜求益[58]之弊,有外強中乾之弊,有零星補湊、前後不相貫注之弊,此非不欲潔也,不能潔也。潔之根柢在心,心地不清,穢氣滿紙,於何而能潔耶?潔之本領在骨,骨之力不峭,濁氣薰蒸,又於何而能潔耶?柳子厚曰:“本之太史以著其潔”,太史公所以能潔者,以其縱覽天下名山大川,胸中無一點塵氛,故落筆疏宕,擅絶千古,然老泉尙嫌其因襲《尙書》、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、《國策》,以未盡潔議之,甚矣潔之難言也,蓋文至於潔,而文之妙不可勝用矣。唐荊川博極羣書,其所著《左編》、《右編》、《文編》、《稗編》、《武編》,何所不有?而見之文字者,清眞峭拔,不染一塵。歸震川之文,推為有明第一,然荒江老屋,獨往獨來,能與王、李[59]薰天之燄抗衡角勝者,唯在淘洗乾淨,得司馬子長之潔而已。先生生當斯文絶續之餘,古調自彈,抗懷獨立,不阿世好,不昵時腥,竊以為先生之心與先生之骨,可謂潔矣。潔故揮豪洒墨,抒寫性情,詩旣獨詣古人,文更不可一世,大都自根立幹,緣質生文,率性而行,信心而出,如風行水上,自然成文,不顧人世之我非,亦不求人世之我是,要期於自快胸臆而止,嗚呼!此天地之至文也。蘇子瞻曰:“絢爛之極,歸於平淡”,夫平淡則潔之至矣,此唯先生足以當之。披覽尊集,各有一段不可磨滅之見,自當落落孤行。丁敬禮[60]曰:“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?”寧可生當並世,不一吐肝膈耶?狂瞽之言,不罪不罪。

此文能揭櫫一潔字為文章要道,獨見其大,餘語無甚可取,諂朱竹垞尤無謂,惟云歸震川於荒江老屋中,獨往獨來,得力在司馬子長之潔,語正搔着癢處。吾鄉吳南屏〔敏樹〕雅好震川,道光末造,以手鈔《震川集》攜往京師,學文者見之而驚,天下始知有震川之文。凡徐丹崖在二百年前,與朱竹垞討論為文貴潔,從而尸祝震川之事,恍若無人通曉,而南屏亦遂拂衣而歸。南屏聞有人標榜桐城,勉綴己名,而大不樂,終於吾湘能為冰清玉潔之文,經震川通柳州、以上企子長者,祇此一人而已。

竹垞之文能潔,似清初已有公論,顧亭林嘗對李天生[61]言:“朱十一古文辭,出侯朝宗[62]、王于一[63]上。”亭林固未明言竹垞得力於潔,然侯、王之文,都嫌洗伐之功不足,相形之下,彼此長短立明。竹垞聞亭林相推,貽之書曰:

僕之於文,辟猶秋蟬候蟲,僅能遠去穢滓,以自鳴其風露焉耳。夫人所尙不同,則文亦異焉,足下謂僕之文異乎二子可也,而豈遂過之與?亟欲就見足下,自訟其短。

“自訟其短”云者,質言之,即欲自襮所長。所長惟何?以竹垞癖習卜之,亦自訴愛吟杜句“自在嬌鶯恰恰啼”而已。〔按竹垞有《南鄉子詞》,集此句。〕果眞穢滓能去,祗得謚之曰潔。

與竹垞同時,有太倉黃與堅[64]其人者,由鴻博授編修,蟄居委巷,寂寞著書,窮愁專一,自適其適。所遺《忍菴集》有《文說》一首,於文必潔之理致,頗有發揮。茲摘錄兩段如下:

唐、宋諸家文,自茅鹿門選八家,人以為然,究之秦、漢不足以掩八家,而八家必取資於《史》、《漢》,以《史》、《漢》,文之淵藪也。然余尤以《史記》為特絶,若《貨殖》等篇,其聯娟隱秀,史家未有。子長以潔許《離騷》,柳子厚又於太史致其潔,潔之一字,為千古文士金鍼。

文之病不潔也,不獨以字句,若義理叢煩而沓複,不潔之尤也,故行文以矜貴為至要。明初宋濂溪文,以淵博稱,而鋪敍繁蕪,較以方正學,即欠其風骨。錢牧齋文,欲以八家包舉六朝,為古今第一流,而品格適已落第二。

以八家包舉六朝,此檃括班、柳合一問題,未知牧齋規畫何似。獨牧齋在清初,聲望不薄。牧齋甚不喜何屺瞻,而屺瞻輒右之,每歎曰:“虞山[65]以後無人矣。”閻百川[66]亦奉牧齋所語為經典,吾觀《潛邱劄記》,凡人名而避時忌空白者,大率皆牧齋也。忍庵謂其品格落第二,此已稍稍貶之。

方東樹植之,乃際桐城末流,差能自見者也,彼亦於論文中標舉潔字。吾閱《儀衛軒文集》,見有《與友人書》一通,〔《文集》第七。〕得如下數語:

夫子厚所稱太史之潔,乃指其行文筆力斬絶處,此最文家精深之詣,非尋常之所領解。

植之為文,沓拖臃腫,說不出一箇潔字,且潔之方面甚廣,何止筆力斬絶一種?植之所見,殆遠出曩引明末徐丹崖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