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朱晦菴草《讀唐志》一文,開筆即提數語曰:
歐陽子曰:三代而上,治出於一,而禮樂達於天下,三代而下,治出於二,而禮樂為虛名,此古今不易之至論也。
此“禮樂為虛名”,與蘇子瞻譴責子厚禮樂為虛器,廑一字之差別,而用意是否相同?曰:意同,雖然,同中有異。同中有異奈何?曰:其異在時。
何謂時?歐陽子之指斥禮樂為虛名,乃在三代而下,意若曰:三代而上則否,子厚曰:不然,禮樂為虛器,自始即為虛器,固無分乎三代之下若上也。蓋禮樂之為虛、為實,其要在質,在度與數。曰質、曰度、曰數,從禮樂之始生,即儼然具存,此其故經二千餘年,直至清之中葉,陽湖惲敬始明白道出,語具上篇,即不重贅。
嘗謂中國儒生之論治,首病朦混,朦混而積之久也,遂若以為眞有其事,竟居之而不疑,此其理老子嘗論之矣。其辭曰:“三十輻共一轂,當其無,有車之用。埏埴以為器,當其無,有器之用;鑿戶牖以為室,當其無,有室之用。”[75]曰車、曰器、曰室,皆從無而得有,及其旣得,則有之事,而非無之事也,識者因從而綜言之曰:“當其無,有有之用”,由車、器、室推及其他,莫不皆然,此老氏之精詣也,而儒家亦假用之。夫三代而上,禮樂皆達於天下,此本來無有也,而賢者日日誦之,其徒紛紛信之,久之無人敢詢其所以然,不期而“當其無,有有之用”,禮樂之自來不達者,亦或緣此而達其二、三焉,於是信仰益堅,而理論愈粹。當歐陽子之為上說也,彼果深信其有而為是言歟?抑不信而姑假是以獎借人歟?皆不可知,而如實驗之,天下事有則有,無則無,若無也而妄稱為有,即以老氏之玄奧,其說亦終於幻誕而渺無一物。能近取譬,理將易明:如近二百年來之京戲,以帝王將相、才子佳人為之間架,而帝王將相,民間之所不習也,才子佳人,農村之所不解也,封建社會亡,京戲之本質亦隨之而俱亡。亡矣,新生子姓之無從與知,遂與卵之無毛之生來無有者,於人之意識形態上,了無二致。又何況更進一步,而與言禮如山龍、藻火、粉米、黼黻、絺繡[76]之有生不接,樂如黃鐘大呂[77]、《咸池》[78]、《玉韺》[79],以及《韶》盡善或《武》盡美[80]之從不入耳者哉?
由斯看來,歐陽永叔之說禮樂為虛名,其眞知為虛與否不可知,而其言止於塗飾愚人之耳目,柳子厚之謂禮樂為虛器,則欲矯正古來冒無作有之弊陋,而以自然衡量事物,二者迥然異趨,吾於是乎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