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宗儀《文章宗旨》曰:“賦者古詩之流也,前極宏侈之規,後歸簡約之制,必稱典謨訓誥之作終焉”,然亦止於形式如此而已,效或僅及一時,義或只關一事,如《羽獵》不過戒作禽荒[28],勸吳王濞惟欲防止兵亂[29],都不如子厚《晉問》之制義宏大,收效深遠,試觀假藉吳子之口,說如下大義:

安其常而得所欲,服其教而便於己,百貨通行,而不知所自來,老幼親戚相保,而無德之者,不苦兵刑,不疾賦力,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。

此幾與《禮運》:“大道之行也”一段[30],精神一致。夫子厚之草斯文,距今千餘年矣,以“服其教而便於己”一語而論,此千餘年間,曾不聞何時政效獲致於是,即上溯子厚以前史册,以至唐虞三代,亦不見有何政例,吻合於斯,不知子厚當時何以孕育此一烏託邦之理想,大書深刻於此楚體文字?王安石曩論商鞅,謂諸君毋反鞅矣,鞅能令政必行。夫商鞅之令,墾草、力戰而已,獷悍何足道者?民從其令,並無一人心服,以云便也,便於國而大不便於己,究其極也,亦並不便於國,夫天下安有國亡而自認為便者哉?即令反鞅之為,而行一時善政,時且號為天下盛世,而國內等威在望,層層盪決,民疲奔命,事不終日,政凡便於甲乙,即不便於丙丁,抑便於王公,即不便於輿臺。天下之生久矣,雖日進於治,未聞服其教而便於己,百貨通行,而不知所自來,老幼親戚相保,而無德之者,不苦兵刑,不疾賦力,〔賦謂賦稅,力謂力役。〕民利而民自利,如子厚所云云者。倘其有之,天下將安從得亂?五千年來,固絶無此政象,復絶無此政想,而致力於實行,顧子厚竟於身家貶竄之餘,經史沈酣之際,忽爾滋生願力,造設平世,直至一千一百四十八年之後,〔從元和十年算至一九六三年,正得此數。〕以黨羣之齊心戮力,始臻此勝境而逾之:國內六億舜堯,利欲衰歇,風化簡淨,訟獄衰息,令行於通國而無不達,事不涉於貪黷而人亦不敢犯,人人服國之教,懍長上之言,漸習慣成自然,而人眞以為便於己。嗚呼子厚!誰為為之?孰令致之?吾人曩誦習於所稱典謨訓誥之陳羹土飯,而一旦拍案大叫,以為得未曾有,今方萌始,而不覺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者,則正朗讀《晉問》終篇頃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