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班
頃閱呂月滄[1]與毛生甫兩書,其於次第馬、班,略有異同。第一書云:
仲倫[2]先生之論文,大旨由唐、宋以上窺秦、漢,於漢人常先馬而後班。故字法曰質而不俚,句法曰雕琢復朴,行文無定法,要之以跌宕自在,尤以事外遠致為難。所忌者熟也,俗也,率易也,雖貴精深,然務精深而流於艱澀,亦弗尙也。
第二書云:
言之無文,行之不遠,此童而習聞者,然雅密固文,疏澹亦未必不文。師承在近,由之而光益爛焉,則務加其膏爾。舍是而直追漢人,不數唐、宋以下,彼獻吉[3]、于鱗[4]、仲默[5]、元美[6]之倫已先之,竟何如矣?執事頃所論,深有得於班氏書[7],以近小說家為偽學《史記》之弊,誠然誠然。若陳承祚[8]之志三國,則固以簡質勝,名物瑣碎,惟裴世期[9]所注時時有之,其近於小說及煩蕪為累之處,或正不免。
由前之說,宜先馬而後班,由後之說,當申班以救馬,專就文言,究應胡取?更煩言之:前者文以跌宕為宗,避熟、避俗、避率易而外,不論故輊之曰繁重,或故軒之曰雅密,皆非率先爭取之的彀。後者文須篤實光輝,不能縱而無範,徒取疏宕有奇氣,而任筆所之,將近小說家言,而與貪常嗜瑣一流無異。
之二說者,為桐城家三百年來起伏不定之問題,迄無人焉能為之宗主,而使趨於一範。吳仲倫固為桐城正宗,而以與陽湖淵源不淺,勢不得追隨望溪,摽孟堅而出之大門之外,亦姑於馬、班間先焉後焉而已。至毛生甫源遠而流益分,為文剗削生峭,不隨人俯仰,非桐城繩尺所能困阨,其敢於高舉孟堅職志,以不善學馬之小說形像,歸獄[10]於桐城之支流餘裔,似為晚清文壇不可多得之江南狂生。[11]
獨如右一問題,一入河東解人之手,將視齊王后之於玉連環[12],一鐡椎了之而有餘。蓋韓、柳者,文海之鰜鰈[13]也,眞知柳者宜莫如韓,退之早為子厚銘幽,將馬、柳笵為一墼[14],而一千年後,將妄由寒儉不學之方苞等,塑成班、柳廢材,擲諸桐城圈檻之外,豈不可笑?質而言之:子厚恰如宋晏殊之所揄揚,橫行闊步,千載一人,律之孟堅雅密而有餘,繩之子長駘宕而無不足,之二蟲,又何知?
月滄呂璜,廣西永福人,嘉慶進士,官浙海防同知。其與毛生甫又一書云:
璜蹇劣無似,以舉子業自畫者二十年,以簿書自絓[15]者又十餘年,今齒髪衰矣,所得於《六經》至疏淺,固末由[16]約其旨以成文,道德之精,乃尤不能闚尋於萬分一,無所能人,自計之審,灰泯而燼滅於世,已安之,無為用其恥矣。
此雖自遜之詞,而亦彌近於實。月滄傾心桐城,願承其緖,所接惟吳仲倫與姚春木[17],自認“春木間為誦數一、二,尤為希闊,〔語見《答仲倫書》。〕”是月滄暮年聞道,自傷遲暮,氣概遠不如毛生甫之宏濶,故於生甫甚為傾服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