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與元饒州論政理,大旨謂富室為貧民之母,不可破壞,此一謬論,中國所謂通儒,皆一例持之。顧亭林《菰中隨筆》記一條如次:

江南雖極大之縣,數萬金之富,不過二十家,萬金者倍之,數千金者又倍之,數百金以下稍殷實者,不下數百家。以戶口數十萬之大縣,而富戶不過千餘,於千家之中,而此數十家者,煩苦又獨甚。其為國任勞,即無事之時,宜加愛惜,況今多事,皆倚辦富民,若不養其餘力,則富必難保,亦至於貧而後已。無富民則何以成邑?宜予之休息,曲加愛護,毋使奸人蠶食,使得以其餘力贍貧民,此根本之計。

右說據亭林稱:乃出自龔子芻言,其實自柳州以至亭林,凡通人所持之論,大抵相差不遠,初不必問主張者為龔子抑誰某也。信如斯也,國中將富者永富,貧者永貧,貧民永賴富室維護,等於被剝削到底,此與孔子“不患貧而患不均”[13]之說,亦無法相入。柳州又云:“懼富人流為工商浮窳”,是富人從事工業,且非正軌而不可許,中國勢必展轉困頓於貧弱之農業國,而終無自振起。雖其中定經界,覈名實云云,所謂改作處,可能有相當變動,然子厚《論政理》一書,所受歷史之局限性絶大,實不待言。在中唐與人討論及此,能以“賄賂行而征賦亂”為弊政之大,似已是不刊名論,非儕輩所敢望。

然吾為子厚解說者,有一特點,即子厚並未嘗如其他陋儒之所為,嘖嘖頌言禮教是也。近人[14]有為秦蕙田[15]畫像作記者,立說如下:

先王之道,所謂修己治人,經緯萬彙者,何歸乎?亦曰禮而已矣。秦滅書籍,漢代諸儒之所掇拾,鄭康成之所以卓絶,皆以禮也。杜君卿[16]《通典》,言禮者十居其六,其識已跨越八代矣;有宋張南軒[17]、朱晦菴之所討論,馬貴與[18]、王伯厚之所纂輯,莫不以禮為兢兢;近代學者,以顧亭林為宗,《國史儒林傳》[19]褎然[20]冠首,吾讀其書,言及禮俗教化,則毅然有守先待後、舍我其誰之志,何其壯也!厥後張蒿庵〔爾岐〕[21]作《中庸論》,及江愼修[22]、戴東原輩,尤以禮為先務,而秦尙書蕙田,遂纂《五禮通考》,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,而一經之以禮,可謂體大而思精矣。吾圖畫先正遺像,首顧、次秦,亦豈無微旨哉?[23]

右論為作者蠹國殃民、得意自信之筆。此從先王之道一筆掃來,中經漢、唐、宋、明,以至遜清咸、同末造,不論朝野儒生,漢宋門戶,其崇禮觀點,大概趨於一致。以知中國兩千年社會沈滯不進,皆此種悖謬理論,從中作祟。何以言之?夫斯謂禮者,一種階級之壟斷物品,而非一般貧民所得參預者也。管子曰:“衣食足然後禮義興”[24],貧民衣食且無著,將何從與聞禮教?亭林所舉之江南大縣,有數十萬人者,其中不過寥寥千餘人,可得聞禮。何也?禮者富人之綴飾物也,其人一生不富,即一生不得與於禮,天下亦無何色大儒,曾計劃使貧民一同學禮之事。是禮者,為限絶貧富之大鴻溝,中國不先去禮,或至少停禮不講,將永無溝通貧富,使農工子弟與士族攜手共進之一日。此理謂柳州曾不明白,吾滋未信。蓋商鞅相秦,其第一步驟,即在毁禮,子厚雖未論鞅,但以《封建論》頌言秦制之公推之,諒於鞅之政令,當亦無迕。

吾持此論,並非子厚有何非毁禮教之正面言論,特吾國嚮來論禮者,每好與刑倂為一談,唯論刑亦然。如後漢陳寵為廷尉,性仁矜,曾附經典上疏曰:“臣聞禮經三百,威儀三千,故《甫刑》大辟二百,五刑之屬三千,禮之所去,刑之所取[25],失禮則入刑,相為表裏者也。”[26]此非寵之私言,凡漢人殆莫不如是說,即明通如王充,其書亦云然。如實論之,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,都絶非亭林所標江南大縣數十萬人之所有事,至大辟二百,五刑之屬三千,該大縣之千餘人中,未始無極少數牽連在內,而大體上,則以駕馭該縣之數十萬人,非此種律令不行。然則禮者維富所須,刑者懲貧必要,如此而以禮與刑相為表裏,無異宣言貧富兩級,永久對峙,無法消除。吾觀子厚除平昔消極於禮無甚執著外,而在《斷刑論》之大篇上,絲毫不涉及禮字,言下反覺禮數之煩瑣為無聊。加之高唱官為民役,及關心民瘼,如《捕蛇者說》之各種事迹,因而依邏輯法式,得論斷如右。至與元饒州論政理之故為繳繞,自屬時、地、人有所牽絓而致然。

宋俞文豹《吹劍錄》[27]載:

溫公[28]歸洛,講《孝經》,有二父老往聽講,持簞食豆羹以獻,公為享盡,講《庶人章》。講畢,父老請曰:“自《天子》至《士》皆有《詩》,《庶人》獨無,何也?”公不能答。〔按《孝經》自《天子》至《士》,每章之末,皆引《詩》作結,惟《庶人章》則否。〕

此得代司馬君實而答之曰:《詩》不及庶人是也,《詩》不及庶人者,猶言“禮不下庶人”[29]也 。蓋《詩》若《禮》,當時皆賦有階級性,人不達某一階級,——自天子至士——即倫常之間,無自與於《禮》,又應對之際,無自與於《詩》也。〔兩“與”字去聲。〕孔子教其子鯉學《禮》,曰:“不學《禮》,無以立”,又先教學《詩》,曰:“不學《詩》,無以言”[30],此唯士以上,則受教如是,下至庶人,不善立可也,不工言亦無不可,直無取以是為教。此一封建形勢,數千年來,習而安之,士夫高品如君實其人,尤無不默而喻之;獨至宣之於口,使之成一教條,向虛懷若谷之父老,解釋明白,以君實之質直,輒囁嚅而不肯吐,又以君實之淵深,早了然於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[31],故不能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