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吳南屏[44]《書文中子〈中說〉後》云:
世多疑文中子王通之書,以為《隋書》無通傳,而其門人皆唐初將相大臣,不應其師之聖賢如是,而沒之使不彰顯於時,則疑其書之偽作,而其人亦若未可知者,然後之言道學者獨多其書,乃謂孟子而後,莫之能及。余取而讀之,是二說者則皆有焉,然則其人與其書,如之何而定之?余試為之說曰:王通,隋季之賢士也,其天資學力,固迥然出於魏晉六代之人,而有志乎聖人之道,其智足以及之,遽而不能忍,故未老而著書。其所為續《詩》、《書》,作《玄經》,雖未究極乎道,要不可謂妄作者。其《中說》則通擬象《論語》之書,通死,其家人與門徒,蓋高通之所為,欲有以重其書者,乃取當世賢士大夫所嘗聞慕相及,皆附著之門人,以侈通之學、之傳、之顯,而通之道得以益尊,此其所以更見疑於後世也與!余獨謂通之致疑,通誠有責焉耳。通之著書也,皆彷彿孔子之所為,豈不曰我孔子之後一人哉?然通之死,年纔三十餘耳,其著書固已早矣,以孔子之聖,而曰三十而立,計其時未敢有所為也,至老而不遇,乃退而有删定之事,孔子且然,況通也哉?通豈逆知年之不永,身之不顯,而欲以其言也存其道耶?聖人之道,非言之存也,道固存焉,通果有道耶?如通之所為,蓋孔子之所愼重,不敢以易言者,則通且賢於孔子耶?通旣已如此矣,又何怪傳其書者,爭附會之以尊其名,使後之論者疑其事之多虛,而甚且意通之或無是人也,其有以取之矣。嗚呼!古之聖人,先行後言,有以也哉!揚雄,文章才智之士耳,一旦默思深悟,僅乃及之,遂敢竊擬聖經,比於吳、楚僭王之罪,通之書亦雄之類與!若二子者,不妄擬於聖人,而各盡其才,以修明孔子之道者,其為賢豈少也哉?
南屏此文,氣甚平而意則狡。何以言之?夫南屏斷定通為隋季賢士,有志聖人之道,智足以及,果何所據乎?一言蔽之:亦據早年不應著而著之書耳。設令通及壯而老,能盡其才,以修明孔子之道,諒其績效,將亦不出南屏所作評語之上,而南屏曰:通三十而著書,孔子所不為也,取當世賢士大夫,皆附著之門籍以自侈,跡尤謬也。如南屏言,則通亦無所遺留以自見於後世已耳,南屏將何所憑以別通於魏晉六代之人乎?南屏此試為之說,適對其人與其書疑問重重,無法論定,吾讀南屏文後所見如此。而吾於通尤致疑者,柳子厚生年,去通不遠,所標榜之理道曰大中,與通適同,而《集》中竟無一字涉及於通,則通之有無其人,與其書是否當時現身說法,無須他證,證此已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