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此文寥寥二百字,讀之有尺幅千里之勢,而又將己之鬱勃思致,憤慨情緖,一一假山石之奇堅,樹箭之疏數,悉量表襮於其間,茅順甫謂:借石之瑰瑋,以吐胸中之氣,信然。然則子厚胸中之氣為何種氣乎?魏了翁[65]《經外雜鈔》,嘗記數語曰:
柳子厚《送詩人廖有方序》:交州多南金、珠璣,瑇瑁、象犀,其產多奇怪,至於草木亦殊異,吾嘗怪陽德之炳耀,獨發於紛葩瓌麗,而罕鐘於人。又《小石城山記》亦曰:其氣之靈,不為偉人,而獨為是物,故楚之南,少人而多石。歐公《金雞》詩[66]亦曰:蠻荊鮮人秀,厥美為物怪。
子厚居楚南十年,不可能不遇到楚之人,吾觀其《祭崔簡神柩歸上都》有曰:“楚之南,其鬼不可與友,躁戾佻險[67],睒眒欺苟[68],脞賤暗曶[69],輕嚚[70]妄走,不思己類,好是羣醜。”其鬼已不可交如此,何況乎生人?吾請襲子厚之論法而為之言曰:噫!吾疑鬼物之有無久矣,及子厚言之鑿鑿,吾且信以為誠有,又怪子厚己未曾死,並未嘗聞其嘗患昏霿疾,隱與鬼合,服膺儒門之不語神事鬼者[71],儻不宜如是,則其果無乎!夫鬼旣無矣,而人又少,則子厚之居楚南,勢不得不與木石為伍,而賞其茂美奇麗,以遣送其歲月,《永州八記》之所以獨留人間,為後世反覆詠歎,陳涉以來,僅賴是以張楚者,理或如是也夫!理或如是也夫!又怪後子厚數百年而至於宋,歐陽永叔之於荊蠻,仍祇詠金雞之美,而不見人秀,然則楚至何時而始有人乎?楚去子厚草《小石城山記》一千一百餘年之今日,楚終得稱為有人焉否乎?是問也,吾誠欲一至穀城山[72],訪黃石而叩之。
《唐音癸籤》[73]云:
曲江公[74]《湞陽峽》詩:“惜此生遐遠,誰知造化心?”讀此欲笑,柳子厚一篇《小石城山記》,蚤被此老縮入十箇字中矣。柳嘗謂:燕公[75]文勝詩,曲江詩勝文,見采綴[76]素嚮云。
吾竊疑子厚與曲江,於此均不免微有褊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