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《舜禹之事》一文,在《柳集》南宋乾道〔孝宗年號。〕永州本,已編入《外集》,是不信子厚能草此文者,其說殆起於宋時,與帝蜀、黜魏之正統論有關。蓋爾時古文運動初興,志在以韓、柳同肩斯任,其不能使柳有違文章義法,及其似是而非之正閏論者,勢為之也。於是不辨文理之是非得失,使如子厚《舜禹之事》等文,偽固偽,眞亦偽,且覓博士韋籌之名代尸焉者,亦勢為之。

子厚行文,取曹丕與舜、禹並列,謂曹魏之有繫於當時之人,與舜、禹得天下之形勢相等,至漢氏者,天下之浸忘之也久矣。魏審時度勢也切,操在時,而以為己繫天下也不熟,故必待“積三十餘年,天下之主,曹氏而已”,丕始在南郊得漢禪,而躬行舜、禹之事。此是子厚之人民本位思想,充類至盡而發是論,宋代俗儒豈能知之?

《柳集》中人民本位思想,隨處可見,但權衡蜀、魏如本論者,卻是孤證。然子厚此類思致,得之《春秋》,呂化光者,與子厚同學於陸文通,而化光又為子厚所輸誠傾服,於是取呂證柳,其道絶闊。蓋化光《諸葛武侯廟記》,嶄嶄樹為義曰:“夫民無歸,德以為歸,撫則思,虐則忘,其思也不可使忘,其忘也不可使思。”從而責備武侯,諭民不以本,臨民不以忠,當至公之運,而強人以私,妄稱漢宗,勤而靡獲,此誠開闢鴻蒙,獨標己見之論,化光、子厚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司馬君實等拘墟之士,雅不足以語此。吾於化光《廟記》,別有紀述,不贅於是。

或曰:曹操何德於民,而民歸之?曰:子厚此類文字中之所謂德,乃天演之德,與後世倫理學家所下細針密縷之定義有異。如《貞符》篇云:“厥初罔匪極亂,而後稍可為也,然非德不樹”,此所謂德,乃極亂之後稍有可為之德,換而言之,即人類初期定亂之必要施為,在天演中可名為德,律之進化高程則否。惟割據荒亂、人類退入生初蠻性時亦然。此若使韓退之暗記《原道》一文,逆數社會進程,因而超越禹受之舜,舜受之堯以上,是將曰:此德其所德,非吾之所謂德也。由是以譚,曹操之德,輔以雄才大略,佐以長戈短戟,實足馴服當時之河朔人心而有餘。何況馬踏青苗[51],或文姫歸漢[52],以及橫槊自賦之“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”[53]等名句,綜其三十年間之壯懷雅量,使劉公幹[54]僅足磨針,丁敬禮[55]微能定文,其餘建安諸子之流,都無從望其項背者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