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子厚《非〈國語〉》者,王充《論衡》之流亞也,特《論衡》語詳,而《非〈國語〉》於短峭見意,《論衡》所涉極廣,而《非〈國語〉》專一而精。故其義感人也深,而說尤易入,古來析理之書,此種最為貴重。顧後世有援例非之者,宋江端禮[118]作《非〈非國語〉》,東坡見而賞之,元虞槃[119]亦仿端禮為之,意在幷《國語》而兩非焉,槃事具元正史,而端禮則見王伯厚《紀聞》所載[120]。雖然,茲兩書者,泛泛如浮雲掠空而過,人得寓目者絶少概見,又有劉章[121]《非〈非國語〉》亦不傳,惟子厚本著巋然獨存,吾人從而揭櫫焉者,有數義如左:
一、子厚最惡稱天以誣人。《三川震》條非曰:“山川者,特天地之物也,陰與陽者,氣而遊乎其間者也。自動自休,自峙自流,是惡乎與我謀?自鬥自竭,自崩自缺,是惡乎為我設?”此子厚《天說》本旨,而此條是一例證。蘇東坡曰:“子厚之學,大率以天人為不相知”,誠然誠然,吾國唯物大義,子厚能倡之於唐,東坡猶芒昧於宋,此兩宋學術之陋使然,如沈作喆者,即此類陋儒之一也,彼在所著《寓簡》,於《三川震》條駁子厚曰:“子厚謂天人不相知,茫乎昧乎,治亂善惡無所主,災祥為不足畏也;是使有國者逆天而慢神,為惡而弗知懼也;日月星辰之行悖於上,山川崩竭於下,陰陽之氣謬戻於其間,而曰吾弗預知也;彼形而然耳,彼氣而然耳,治亂非所感也,是賊夫君者也。”論誠迂闊之至,不足深辯。作喆字明遠,號寓山,紹興進士,彼所著曰《寓簡》,謂寓山之簡牘也,書中考證古事,亦非全無可採。
二、子厚最惡飾禮以欺民。《不藉千畝》條[122]非曰:“古之必藉千畝者,禮之飾也,其道若曰:吾猶耕云爾。”又曰:“吾以奉天地宗廟,則存其禮誠善矣,然而存其禮之為勸乎農也,則未若時使而不奪其力,節用而不殫其財,通其有無,和其鄉閭,則食固人之大急,不勸而勸矣。啓蟄也得其耕,時雨也得其種,苗之猥大也得其耘,實之堅好也得其穫,京庾得其貯,老幼得其養,取之也均以薄,藏之也優以固,則三推之道,存乎亡乎?皆可以為國矣。”此段文字,辭似迴環,而義極嚴正,以藉田還是有唐之餼羊,子厚難於顯言揮斥,而其隱恨偽禮教之虛偽欺騙,則固躍躍紙上。東坡答江季恭又曰:“子厚為學,大抵以禮樂為虛器”,此種黜禮崇物之根本大義,似端明[123]猶不可得明。〔本編下部,於《禮樂為虛器》有專論,請參閱。〕
沈作喆於《不藉》條,駁子厚之說如下:
先王之為是禮也,蓋以身先天下,驅以歸諸本,不可廢也。如宗元之言,是聖王之典禮,舉為無用也,亡之可也。男女居室足矣,何必昏禮也?加布其首足矣,何必冠禮也?仰天俯地而祭之足矣,何必南北郊也?飲食酹之足矣,何必禘祫、蒸嘗也?如是則夷狄而已矣,然左氏徵戰於千畝則誣。
右誠宋室迂儒之論,何足以知子厚用意?蓋禮通於民,子厚並不反對,如昏禮是也,但昏禮必須從簡,又毫無疑義。冠禮至唐早絶,退之曾涉及之,何須贅論?至繁重專擅之祭禮,如南北郊,如禘祫、蒸嘗,嚮為統治階級之御用工具,飾詐欺民,不廢何待?凡此皆推子厚之意得之,自非沈作喆之流所及知。獨子厚曰:“戰於千畝者,吾益羞之”,蓋鄙左氏之妄言因果也。寓山於此,哲言從柳,猶不失為千慮一得。
三、言必稱神,肆其迂誕,為子厚所鄙恥。《神降於莘》條非曰:“彼鳴乎莘者,以焄蒿悽愴,妖之淺者也,天子以是問,卿以是言,則固已陋矣。而其甚者,乃妄取時日,莽浪無狀,而寓之丹朱,則又以房后之惡德,與丹朱協,而憑以生穆王,而降於虢,以臨周之子孫。”夫丹朱者帝堯之子,如何能與千載以後之周室房后,姦通生子?此何止荒誕,且極穢褻,不恤書之簡册,自詡神明,古有“盡信《書》不如無《書》”之歎[124],當首推此種。夫子厚之無神觀點,在彼論述中,其重要性僅次於《天說》。彼與呂溫書,所慨歎於“好怪而妄言,推天引神,以為靈奇,恍惚若化,而終不可逐”者,此物此志也。惜乎在神道紛綸之唐室,子厚之論,非惟無法實現,而子厚歿後,以同僚偏善之韓退之,猶為草《羅池廟碑》,以厚誣死友,抑何可笑?
四、子厚之輕視禮樂,固與墨家非樂、薄葬之義未同。如所作《箏郭師墓誌》,言七律三十五調,切密邃靡[125],使木聲、絲聲屈折愉繹之理,子厚殆非不解音聲者流,而《無射》條非曰:“聖人旣理定,知風俗和恆而由吾教,於是乎作樂以象之,後之學者述焉,則移風易俗之象可見,非樂能移風易俗也。曰:樂之不能化人也,則聖人何作焉?曰:樂之來,由人情出者也,其始非聖人作也。聖人以為人情之所不能免,因而象政令之美,使之存乎其中,是聖人飾乎樂也,所以明乎物無非道,而政之不可忘耳。孟子曰:今之樂猶古之樂也,與人同樂則王矣[126],吾獨以孟子為知樂。”是知子厚並非深惡乎樂,而是反對黷樂者以聖人為名,浸忘樂由人性而出,始終視樂為階級專利之品,而不解與民同樂,持論本極平正,無可非難。
平公悅新聲,師曠曰:“公室其將卑乎!君之明兆於衰矣。”子厚非之曰:“耳之於聲也,猶口之於味也,苟悅新味,公室亦將卑乎?樂之說吾於《無射》旣言之矣。”此自可與右條合看,沈作喆又駁之曰:
子厚之言非也。人之視聽、好惡,與夫嗜欲之反常者,是固有卑亂死亡之理,夫何譏焉?又趙文子[127]視日曰:朝不及夕。后子[128]曰:趙孟將死矣,非死必有大咎。《內傳》[129]亦云:人主偷必死。子厚曰:死與大咎,非偷之能必乎爾也,偷者自偷,死者自死耳。[130]子沈子[131]曰:子厚之言非也,君子朝以聽政,晝以訪問,夕以修令,夜以安身,固有常業也。而墮偷弗務焉者,非其聲色嗜欲之浸淫,神明之耄昏,則其病蠱之潰攻,精爽之消亡也,其有不獲死乎?
作喆之說,將倫理與巫覡混為一談,是子厚之所必斥,恐今時猶有稱作喆之陋言者,故並著之。
五、子厚惡夫立數核史。此左氏往往先設一說,說某年某當死,某年國當亡,而後以出來事實之,用神其預言是也。如劉文公與萇弘欲城成周,告晉魏獻子為政,將合諸侯,衛彪傒見單穆公曰:萇弘其不沒乎!周詩有之曰:天之所支,不可壞也,其所壞,亦不可支也,萇弘必速及,魏子亦將及焉,若得天福,其當身乎!若劉氏,則子孫實有禍。是歲,魏獻子焚死,二十八年,殺萇弘;及定王,劉氏亡。[132]子厚非之曰:“彪傒天所壞之說,吾友化光銘城周,其後牛思黯作《頌忠》,萇弘之忠悉矣,學者求焉,若夫當身速及之說,巫之無恆者之言也,追為之耳。”此寥寥數語,特標一巫字罵倒左氏,殆較斧鉞尤嚴。文道希《枝語》云:“萇叔之忠,後世舉知之,此當非彪傒,不當非《國語》者也。若彪傒之言,以周為天壞,以城成周為從私欲,則害教甚矣,若武王之飫歌[133],豈禁後世支壞者乎?”吾謂道希之言甚怪。語云:“伐國不問仁人”,倘仁人而欲言伐國,豈得謂舉世不當非仁人乎?
吾友化光者,呂溫也,李慈銘讀《古東周城銘》,而數八司馬之多才,〔其實呂不在八司馬之列。〕以此《銘》讀之者少,特全徵之:
文武受命,肇興西土,周公作洛,始會風雨。居中正本,拓統開祚,盛則駿奔,衰則夾輔。平王東遷,九鼎日輕,二伯[134]之後,時無義聲。大夫萇弘,言抗其傾,坐召諸侯,廓崇王城。雖微遠猷,實被令名,宜福而禍,何傷於明?立臣之本,委質定分,為仁不卜,臨義不問,無天無神,唯道是信。國危必扶,國威必振,求而不獲,乃以死殉。興亡治亂,在德非運,罪之違天,不可以訓。升墟覽古,慨焉遐憤,勒銘頹隅,以勸大順。
中所云“為仁不卜,臨義不問,無天無神,唯道是信”,化光眞不媿為子厚之友已。思黯,牛僧孺字,嘗作《頌忠》篇,以美萇弘,此人行輩遠在後,子厚徵引其少作以為己助云爾,然吾終疑“牛思黯”一語,後人羼入之,非出子厚之筆。
全謝山曰:“左氏喜言前知,故於萇弘之死,求其先兆而不可得,則以城成周當之,其說在《外傳》為尤詳,然可謂誣妄之至。假如其言,則是人臣當國事將去,必袖手旁觀,方有合於明哲保身之旨,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,皆有天殃,宇宙更無可支柱之理。成敗論人之悖,一至於此,唐柳子厚、呂化光、牛思黯已非之矣。”見《鮚埼亭集·經史問答》卷四,謝山夙病泥古,此處頗能獨闢蹊徑,要自難得。
《非〈國語〉》凡六十七篇,茲著子厚表意之犖犖大者數義如右,餘類推。
宋、元人所作《非〈非國語〉》,吾未得見,今從《非〈國語〉》中考之,子厚亦非盡無可非。如《羵羊》條與《楛矢》條,子厚旣駁斥事之不可能有,而為之下一斷曰:“是必誣聖人矣”,但其下曰:“近世京兆杜濟穿井,獲土缶,中有狗焉,投之於河,化為龍”,此豈事之可能有哉?吾意《非〈國語〉》各條,有為後人增竄之筆,此類是也。又前《城成周》條:“其後牛思黯作《頌忠》”一語,疑亦為牛黨竄入,蓋思黯年輩彌晚,彼曾呈文於劉夢得而被揮斥,未必子厚獨賞之,且引其文以自證者。夫思黯之與化光,人非其倫,非其人而引其說,且提與執友等量齊觀,應為子厚所不為。
章學誠《丙辰劄記》載:“作《非〈非國語〉》者,宋劉章、江端禮、虞槃三家,許尙質有《稽亭山人漫筆》載之,不知何所本也?”按許尙質,學誠稱不知為何年人,所謂《非〈非國語〉》,諒學誠亦未得見。
袁子才攻詰《公羊》之非,謂子厚非《國語》,不如非《公羊》。〔見《隨園隨筆》卷一。〕夫人各有志,何能相強?《左》與《公》、《穀》,義如冰炭之不相入,子厚方掃於陸淳之門,以《〈春秋〉微指》為指歸,何能比蹤帖括小生,任擇一題為之?子才於此,殆科舉餘毒未清,因而蓬心未化也已。
《餘冬敘錄》云:“江端禮嘗病柳子厚《非〈國語〉》,而作《非〈非國語〉》,東坡見之曰:久有意為此書,不謂君先之也。又虞槃讀子厚《非〈國語〉》曰:《國語》誠可非,而柳說亦非也,於是著《非〈非國語〉》,槃不知端禮有書故耶?”《餘冬敘錄》,明人何孟春之作也,虞槃元人,鄙宗[135]謂宋人,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