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州龍興寺修淨土院記
子厚非自發佞佛之人,唯《集》中有關禪師或寺院之文字特多,不免授人口實,如《永州修淨土院記》,即其一也,而退之則否。《退之集》內,此類迹相顯著之紀載,不少槪見,於是即以不才而論,亦不得不認兩家之有事於佛,距離絶遠,何況退之有《佛骨》一表[37]為張目哉?不謂此意殊大謬不然。
明都穆《聽雨紀談》,有《柳韓言佛》一則如下:
柳子厚《記永州淨土院》云:中州之西,有國曰身毒,釋迦示現之地,彼言西方有世界曰極樂,其國無三惡八難,衆寶以為飾,其人無七纒九惱,羣聖以為友,有能誠心念力具足,則往生彼國。韓昌黎《弔武侍御所畫佛文》曰:有為浮屠之法者云:極西之方有法焉,其土大樂,能相為圖是佛而禮之,願其往生,莫不如意。二公非佞於釋者,但直述彼之言耳。
吾因都穆此紀,輒出退之《弔畫佛文》而細按之:
御史武君,當年喪其配,斂其遺服櫛珥鞶帨於篋,月旦、十五日,則一出而陳之,抱嬰兒以泣。有為浮圖之法者,造武氏而諭之曰:是豈有益耶?吾師云:人死則為鬼,鬼且復為人,隨所積善惡受報,環復不窮也。極西之方有佛焉,其土大樂,親戚如能相為〔去〕,圖是佛而禮之,願其往生,莫不如意。武君憮然辭曰:吾儒者,其可以為是?旣又逢月旦、十五日,復出其篋實而陳之,抱嬰兒以泣。且殆而悔曰:是眞何益也?吾不能了釋氏之信不,又安知其不果然乎?於是悉出其遺服櫛佩,合若干種,就浮屠師請圖前所謂佛者,浮屠師受而圖之。韓愈聞而弔之曰:晢晢兮目存,丁寧兮耳言,忽不見兮不聞,莽誰窮兮本源?圖西佛兮道予懃,以妄塞悲兮慰新魂,嗚呼奈何兮?弔以茲文。
吾按題為《弔武侍御所畫佛文》,注:“或無‘弔’字”,此可能“弔”字為編者妄加,以奉佛而招人來弔,無是情,亦無是理也。果爾,文中“韓愈聞而弔之曰:”此“弔”字並可能是竄改,又結尾“嗚乎奈何兮?弔以茲文”,全兩句可能是竄入。
依上推測,此文乃退之自動為之,並非出於武少儀或武儒衡之請求,與子厚作禪師碑銘,由僧再三謁請者異致。試將三處“弔”字削去,全文宣揚佛力,不含一絲弔誄意味。為問退之以排佛為職志,為何有此適得其反之外形表見乎?有人能說文為無所為而為之者乎?吾揣“聞而弔之”之“弔”字,原本是一“讚”字,退之讚佛,能與《毛穎傳》之善戲謔視同一例乎?
或曰:退之明言“以妄塞悲”,是批判佛說之為妄也,謂韓讚佛,毋乃矛盾?曰:儒家詮妄為妄,而佛家則否,凡五尺童子之稍解佛理者,無不知觀自在菩薩宣稱色即是空,即空即色,或妄即是眞,即眞即妄,以退之之明,寧不了然?子厚本記:“通假有借無之名,而入於實相”,亦在釋明妄義。都玄敬曰:“二公非佞於釋者,但直述彼之言耳”,述人之言,當然不排除表己之見,二公對佛有通解,能洞達其“最上乘或第一義”,吾敢深信而不疑。
由此言之,從來判定韓、柳一排佛,一佞佛之輕率爰書,應須推翻重整。[38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