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子厚與老贊皇酬酢之迹,僅見於《集》中二啓,然終不可謂與牛、李絶緣,從而就其連誼,略加推闡,以冀窺見二憾之本來面目,未始無益。
曩閱李蓴客[70]日記,屢言唐之牛、李,李指宗閔,而非指德裕。近閱岑仲勉所為《隋唐史》册子,謂宋子京即有是言,其詳如下:
元和以後,標舉“牛李”一詞,牛指僧孺,自無待論,李則相沿以為指目德裕,或且推及其父吉甫。查《舊書·德裕傳》:“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,二憾相結,凡德裕之善者,皆斥之於外。太和四年十月,以德裕檢校兵部尙書,充成都尹及劍南西川節度使,……至是恨裴度援德裕,罷度相位,出為興元節度使,牛、李權赫於天下”,牛、李指前文二憾無疑。又《新書》一七四《贊》云:“僧孺、宗閔以方正敢言進,旣當國,反奮私昵黨,排擊所憎,是時權震天下,人指曰‘牛李’,非盜謂何?”是“牛李”一詞之初意,當時人原用以指斥僧孺、宗閔之結黨營私,五代時史官及宋祁,尚能知其眞義。無如牛黨之文人,好為讕言,施移花接木之計,將李字屬之德裕,形成牛、李對立,藉以減少僧孺之罪惡,後世不察小人之用心,遂至今而仍被其朦蔽。
右說切當,但牛、李之亂,在子厚沒後四十年,此當然一切與子厚無關。德裕之父吉甫,以年輩論,可能與子厚有交涉,但《集》中僅見泛泛酬應二札,而皆在子厚左官後,餘無踪迹可察。若牛思黯為元和初期之新進少年,似不可能前此即被子厚賞接,且子厚早經貶竄,從未發見與太牢別有牽連。又《非〈國語〉》,乃子厚明心見性[71]之作,何得妄引雛年他作以自瀆?以是《城成周》條插用牛銘[72],謂非後人竄入之筆,大大可疑。或曰:思黯由韋執誼而登第,〔見李珏《牛僧孺碑》,及杜牧《僧孺誌》。〕原與王叔文派有連,當元和三年策試賢良,思黯與李宗閔攻擊宦寺,條對甚直,是思黯致身之始,固染有八司馬直諒風氣。然則當時子厚賞其文采,引為同志,因而將其《頌忠》一首,與呂化光之文字牽連共載,亦未可知,是說也,吾疑之。子厚獎勵後進,自是本懷,然遽遣與傳信示後之作,繳繞不清,子厚決不如是為之,試看與嚴厚輿、韋珩、杜溫夫、廖有方諸書,何等嚴正激切!那得應付思黯,竟如此之不相同?何以知其然也?曰:試援用子厚術語,是之謂不類。餘語別載他條,不具於此。
《捫蝨新話》有《辨牛李之黨》一條如下:
唐人指牛李之黨,謂牛僧孺、李德裕也,《新唐書》乃嫁其名於李宗閔曰:“人指為‘牛李’,非盜謂何?”雖欲為德裕諱,然非其實矣。德裕在海南,作《窮愁志論》、《周秦行記》,謂僧孺有不臣之志,且以“兩角犢子自顛狂”為牛氏之讖,不知兩角犢子,朱全忠姓也。德裕信賢,為與僧孺立敵,議論偏異,多如此類,悻悻之氣,至老不衰,謂非黨得乎?
陳善坐實“牛李”之“李”為德裕,譴責德裕之仇視僧孺,至死不變,以《周秦行記》至明之偽書,而並歸獄德裕以成其說,是亦不可以已乎?何況朱全忠得勢,去德裕貶海南,將達五十年之久,德裕何從預知其姓氏之讖乎?獨《舊書·德裕傳》載:“貶潮州,雖蒼黃顛沛之中,猶留心著述,雜序數十篇,號曰《窮愁志》。”所謂《窮愁志論》,信有之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