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嘗論子厚非薄當時禮制,而迹之差顯明者,莫如《時令論》。所謂時令云者,蓋本諸《月令》,而《月令》有二:一見於《禮記》,一見於《呂氏春秋》,唐世由來恪遵舊文,未敢輕易。查草創《開元禮》時,王嵒請刪《禮記》,益以今事;集賢學士張說上言:“《禮記》不刊之書,不可改易,宜取貞觀、顯慶禮書,折衷異同,以為唐禮”,此往事然也。獨至《月令》,明皇自亂其例,篇次旣紊,文字復增,吾見朱竹垞[185]《〈石經月令〉跋》,曾太息此事云:

諸經垂世,《禮記》間雜秦、漢之文,然一入《小戴記》中,羣儒恪守其說,雖以天子之尊,大會講殿,議有異同,文無更易。《月令》自漢以來,篇居第五,本在《王制》之後,唐明皇乃命李林甫等刊定,冠諸四十九篇之首,旣亂其篇次,又增益其文。每月節分中氣,當不韋作《呂覽》時,懸之國門,人莫敢增損一字,豈意數百年後,有“弄麞”、“杖杜”不識字之李哥奴[186],逢君之惡,肆行改竄,可謂無忌憚之尤者也。

竹垞之論,乃帖括家言,無關宏旨,然有一義可資印證,則《月令》也者,在唐世典禮中,實居首要地位,可能以增竄而愈見其重要。子厚鄙之,以《月令》當朝之禮,未便明肆謗議,因避《戴記》而專攻《呂紀》,凡窮異為神,引天為高之處,嚴予駁正,笵為上、下二論,以明微志而備因革云。哥奴,林甫小字,不識字,即謂《詩》“弄璋”[187]為“弄麞”、“杕杜”[188]為“杖杜”。

《時令論》表明數義:一、《戴記》雜秦、漢人語,猶有妄人左袒《呂紀》之為秦典,應不待論。二、以暴秦所為為聖人之作,顯屬謬妄。三、所謂《月令》措諸《禮》以為大法,說明此乃禮法問題,非禮革無從釐正。四、聖人之道,利人備事而止,苟合五事,妄配五行,是瞽史所為。五、飄風暴雨,何與人事?鼽嚏疥癘,豈是天災?如此窮異為神,引天為高,子厚指斥為妄,不啻三令五申。六、末云夏后周公之典逸矣,可見中國之舊禮教,不外暴秦餘毒。

右第五義最為嚴重,文中言郊廟百祀,古之遺典,不可以廢,此乃當官而行之語,不得不然。然觀子厚所為《監祭使壁記》鄭重申明之曰:“聖人之於祭祀,非必神之也,蓋亦附之教焉”,可見凡祭祀云者,咸包涵在“利人備事”四字之內,掃除一切迎神徼福之謬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