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與人書求避師名者不一,而《與嚴厚輿》最為刻至,其要旨二語蔽之,即:師名應避,而言道、講古、窮文辭不可少;換而言之,進不為師,退應為友,亦避其名而不避其實是已。

清乾隆間,姚姬傳求拜戴東原為師,戴以書辭之曰:

至欲以僕為師,則別有說,非徒自顧不足以為師,亦非謂所學如足下,斷然以不敏謝也。古之所謂友,固分師之半,僕與足下,無妨交相師,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。

東原此書,發於乾隆二十年乙亥,年止三十三歲,僅於前兩年補休寧縣學生,是年入都,主紀曉嵐,為修《〈考工記〉圖注》,而姬傳年二十五,以孝廉困於禮部試,時考據之學盛行,東原淹雅[119],尤名震京國,姬傳將從之學考據,故師之。〔書已明署東原為夫子,為東原斥返。〕卒之兩人不成為師、弟子,而假弟子終其生、考據之業矇如,錢辛楣[120]嘗於其所作《廬江、九江二郡沿革考》,以廬江為衡山改名,深致誚讓[121]。〔文見《潛研堂文集》卷三十一。〕雖然,姬傳己不善於考據,而卻聲言:“天下學問之事,有義理、文章、考據之分,異趨而同為不可廢,凡執其所能為,而呲其所不為者,皆陋也”,〔見《與秦小峴[122]書》。〕末一語尤切中時弊,允為名言,此姬傳未獲東原為師之益,而終得與之為友之忠告善道。子厚《答厚輿》曰:“以其餘易不足,亦可交以為師矣”,律之東原承與姬傳交相師,若合符節,余故喜為參合而幷存其辭云。

人於學問,趨近何部,大抵與才性有關,才性不近,所下功夫皆廢。方望溪以詩謁汪苕文[123],苕文勸其專力於文,恰從望溪之缺乏性靈出發,惟姬傳之於考據亦然。東原云:“非謂所學如足下,斷然以不敏謝”,實則適得其反,意若曰:足下姿性,與考據不相應,姑且以友誼尋求遺經,參預未至十分之見可也。〔按所謂十分之見及未至十分之見,《與姚書》中分析甚明。〕子厚《報崔黯秀才書》云:“誠欲分吾土炭酸鹹,吾不敢愛”,亦謂病誠在是,如積結無能已,“吾決分子其啗嗜者”,此正從另一面而得到答案,凡才性短長與學相關之切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