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周君巢者,子厚相識中一幕客也,[89]以藥餌久壽之術動子厚,而子厚覆書拒之。 此可見唐時方士之說盛行,自君相以迄士庶,羣騖於長生久視之道,即韓退之亦不免。蓋退之早衰髪白,嗜好多門,家有寵婢,性好博弈,因欲乞靈於丹藥,以逞其嗜慾之所至。白樂天《思舊》詩:“退之服硫黃”一語,有人認為鐡證,然亦有人證為非指韓退之,〔見別條。〕茲將全詩錄之一觀:
間日一思舊,舊遊如目前,再思今何在,零落歸下泉。退之服硫黃,一病訖不痊,微之鍊秋石,未老身溘然,杜子得丹訣,終日斷腥羶,崔君誇藥力,終冬不衣綿,或疾或暴夭,悉不過中年。唯予不服食,老命反遲延,況在少壯時,亦為嗜慾牽,但耽葷與血,不識汞與鉛,飢來呑熱物,渴來飲寒泉,詩役五臟神,酒汩三丹田,隨日合破壞,至今粗完全,齒牙未缺落,肢體尙輕便,已開第七秩,飽食仍安眠,且進盃中物,其餘皆付天。
詩中所謂中年,不知樂天作何解釋。昔謝安自言:中年已來,傷於哀樂,此中年乃指四十以後,未免過早,泛常以百年一半為中,似合乎樂天口吻。韓歿年五十六,應不在“不過中年”之列,但元微之卒年五十三,亦在中年以外,或樂天統舉五十成數言之耳。然則就詩而論,殆無從證實退之不為昌黎,況《退之集》中,自有《寄隨州周員外》詩云:
陸孟丘楊久作塵,同時存者更誰人?金丹別後知傳得,乞取刀圭救病身。
所謂周員外,即周君巢也,君巢與退之,曾同為董晉幕客,陸長源、孟叔度、丘穎及楊凝,亦咸同在幕中,即所謂陸、孟、丘、楊也。詩喜君巢之得金丹,向之乞取,病身明是自謂,然卻未言己身服食,此能作為充足證據,斷定退之服硫黃與否,似猶待考。雖然,韓、柳同為君巢之友,亦同時接受推薦藥餌之札,而答覆之態度迥異,即可揣定兩人起居飲食之享受方面,及平日性行之躁靜能鄙,各不相同。查子厚二十七歲喪妻,至四十五歲尙未續娶,“家缺主婦,身遷萬里”,〔見《祭楊憑文》。〕婚宦失意,情欲衰減,幾完全沈沒於“寡居”〔見《與楊憑書》。〕生活之中,此與退之京華冠蓋,酒色荒淫,完全相反。由是子厚《答周君巢》一書,非惟子厚所見遠大,不為方士瞽史之說所動,而柳、韓對勘,其持身用世之意趣各別,亦相與軒豁[90]無遺。書云:
奉二月九日書,所以撫教甚具,無以加焉。丈人用文雅,從知己,日以惇大府之政,[91]甚適,東西來者皆曰:“海上多君子,周為倡焉”,敢再拜稱賀。宗元以罪大,擯廢居小州,與囚徒為朋,行則若帶纆〔纆音墨。〕索,處則若關桎梏,彳亍而無所趨[92],拳拘而不能肆[93],槁焉若枿[94],〔枿,五待切,義與“蘖”同,伐木餘也。〕隤焉[95]若璞,其形固若是,則其中者可得矣,然猶未嘗肯道鬼神等事。今丈人乃盛譽山澤之臞者[96],以為壽且神,其道若與堯、舜、孔子似不相類焉何哉?又曰:餌藥可以久壽,將分以見與,固小人之所不欲得也。嘗以君子之道,處焉[97]則外愚而內益智,外訥而內益辯,外柔而內益剛,出焉[98]則外內若一,而時動以取其宜當,而生人之性得以安,聖人之道得以光,獲是而中,〔何義門云:“中”當作“終”,於義亦得,若作“中”,應讀去聲。〕雖不至耈[99]老,其道壽矣。今夫山澤之臞,於我無有焉,視世之亂若理,視人之害若利,視道之悖若義,我壽而生,彼夭而死,固無能動其肺肝焉,昧昧而趨[100],屯屯[101]而居,浩然若有餘,掘草烹石,以私其筋骨,而日以益愚,他人莫利,己獨以愉,若是者愈千百年,滋所謂夭也,又何以為高明之圖哉?宗元始者講道不篤,以蒙世顯利,〔利,或謂字應作“戾”,釗認為義可商兌,不便妄改。〕動獲大僇,用是奔竄禁錮,為世之所詬病,凡所設施,皆以為戾,從而吠者成羣,己不能明,而況人乎?然苟守先聖之道,由大中以出,雖萬受擯棄,不更乎其內,大都類往時京城西與丈人言者,愚不能改,亦欲丈人固往時所執,推而大之,不為方士所惑,仕雖未達,無忘生人之患,則聖人之道幸甚,其必有陳矣,不宣,宗元再拜。
此書之可記錄者有數點:一、子厚《先友記》中,無姓周者,書以丈人稱之,大約以年事較高而尊之耳;或者君巢與楊凝,同為董晉從事,而凝為子厚叔舅,尊凝並尊君巢。二、書首言未嘗肯道鬼神等事,以為拒斥藥餌張本。三、山澤之臞,於我無有,態度異常決絶。四、掘草烹石,私其筋骨,愈千百年,滋所謂夭,截斷方士蠱惑來路,不啻獅吼。五、子厚在永貞朝,不過以監察御史轉禮部員外郎,一尋常轉官步驟,以外間譏其躁進,遂乃自承“蒙世顯利”,與《致許孟容書》所謂“超取顯美”,用語相同,此可見子厚忠厚待友,分謗無怨。六、雖萬受擯棄,不更乎內,此何等骨氣!退之甘拜下風,亦難望其項背。
山陰平步青《霞外攟屑·柳州文用韻》一條云:
柳州《答周采〔按君巢名采,不知所本何書。〕書》中云:嘗以君子之道,處焉則外愚而內益智,外訥而內益辨,外柔而內益剛,出焉則外內若一,而時動以取其宜當,而生人之性得以安,聖人之道得以光。又云:昧昧而趨,屯屯而居,浩然若有餘,掘草烹石,以私其筋骨,而日以益愚,他人莫利,己獨以愉,若是者愈千百年,滋所謂夭也,又何以為高明之圖哉?剛、當、光韻,趨、居、餘、愚、愉、圖皆韻,使人讀之不覺,所以為妙。
書中用韻處,何義門亦見到,《讀書記》所引,乃“視世之亂若理,視人之害若利,視道之悖若義”數語[102],實則其下兩句:我壽而生,彼夭而死,仍同一韻,行文有變化,而間架不同。若取與以上三語相配,則宜曰:視彼我之壽若夭,生若死,四句之構造全同矣。景孫以此文用韻為標目,竟舍此數語勿提,豈以曾為義門注目,因不肯雷同耶?惟“當”作“宜當”,子厚屢用,應作去聲讀,此則平、去通押,亦自可通。
子厚文中,“當”與“中”兩義,常配合用之。本文“取其宜當”,與下文“獲是而中”,亦此種配合用法,義門謂“中”應作“終”,否則“中”讀去聲,自是未嘗注意到此,蓋“獲是而中”云者,謂獲是而入乎中道也。
“當”與“宜當”,“中”與“大中”,或“中正”,又或“中庸”,此單字與駢字之別,文中隨意適用,羌無一定。又“宜當”讀平聲抑去聲,視用作動詞,抑形容詞,或名詞為衡。如《與裴塤書》“十二兄宜當更轉右職”,及《答元饒州論政理書》:“宜當賢者類舉”,皆作動詞用,讀平聲。本文“時動以取其宜當”,則作名詞用,應讀去聲,而依文脈取叶平,自是鴻文無範[103]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