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之論封建,不僅為從來無人寫過之大文章,而且說明子厚政治理論系統,及其施行方法之全部面貌。何以言之?子厚再三闡發封建非聖人之意,而為一種政治必然趨勢,然後論斷秦皇一舉而顛覆之,其制公而情則私。是不啻先樹一義,昭告於天下曰:封建是可能澈底打碎之物,而所謂勢者,亦可能如水之引而從西向東。吾人自文中仔細看來,子厚所暗示之推廣義,則由秦達唐,封建雖經秦皇大舉破壞,而其殘餘形象及其思想,乃如野火後之春草,到處叢生。是必須有秦皇第二出現,制與情全出於公,而以人民之利安為眞實對象,從思想上為封建餘毒之根本肅清,此吾讀《封建論》之大概領略也。

子厚文字所表現之人民性,最為濃厚,此凡稍解文理者所能覺察。其《貞符》所下之定義曰:“受命不於天,於其人”,此不啻一震破山嶽之獅子吼,其他為人民鼓吹之處,殊未易一、二數。惟主義雖正,而局限於當時人民之智識水準,及其毫無基礎之組織形式,反動一來,子厚並不能指揮一絶大規模之暴動,以資抵抗。而且子厚本身,其忠君愛國之舊觀念,也未能全部擺落,於是永貞改革之趨於失敗,有先天性無可解免之原因存焉。

且也,子厚是政治家,而非革命家也。彼所自行計劃之秩序,雖若周匝無漏,然似未料到計劃一行,所被打破之階級旣得利益,將厖大而無外,人為自護而狙擊人之力量,將亦相應厖大,而己無法抵禦。又況己之權源,絶非秦皇第二,而為一病風而瘖之虛君本位,加之二王並此也未能把住,而不讓人侵入,浸假此唯一權源,變成我能往寇亦能往之甌脫[23]地帶。於是叔文之學士頭銜,被取消而無如何,叔文母喪求起復,伾三請而三不准,太阿倒持[24],彼衆我寡,叔文之黨焉得不敗?

叔文之黨雖敗,而《封建論》巋然,自來論者,每以子厚與曹元首[25]、陸機[26]、劉頌[27]、唐太宗時魏徵、李百藥、顏師古[28]、及子厚同時之劉秩[29]、杜佑,倂為一談,語殊泛泛,即蘇子瞻亦無能洞明子厚眞意。然子瞻有兩語甚為精到,曰:“聖人不能為時,亦不失時,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”[30],子厚為於不能為之時,故敗。《答問》之言曰:“客言僕知理道,識時機[31],過矣。……僕少嘗學問,不根師說,心信古書,以為凡事皆易,不折之以當世急務,徒知開口而言,閉目而息,挺而行,躓而伏。……”如此等語,迷離惝恍,似眞似偽,然其自承不根師說,視事太易,殆已道破心事泰半矣。

王白田[32]《讀書記疑》,於《封建論》有說如下:

古今之變不同,後世必有不可復者,封建、井田是也。柳州論大勢則是,而謂封建為聖人之不得已則過矣。曾南豐曰:“人之所未病者,不必改也”[33],程子曰:“聖人不先天以開人,各因時而立政”[34],殷、周之封建,自其時當然,非聖人之不得已也。

白田此論,傷於辭費,蓋柳州謂封建聖人不得已而為之,其意並不與程子因時立政相背,亦即與白田所謂“自其時當然”,兩相呼應也。白田名懋竑,寶應人,年五十一,始成康熙五十七年戊戌進士,不久即以病廢。平生深於朱子之學,謂《綱目》[35]係初年未定之書,《家禮》[36]非己作,條疏指駁,破碎已甚。論史自秦及晉,於三國特詳,唐事未嘗涉及,李蒓客[37]嘉其謹嚴,而譏其不免頭巾氣,〔咸豐庚申十月十一日記。〕此拘謹之性使之然也。《讀書記疑》卷十六有《讀河東集》五則,右論其一。